第76章
半真假
天子净手焚香,贴额祈福,僧尼诵经。
一番仪式结束,天子入室休憩,旁人等待午时斋宴开始,四散开来。
隔着香雾,周春白瞥了一眼凌知光模糊的身影,正要走上前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六郎。
周春白回首,俯身行礼:虞王殿下。
李鹤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张薄毯,微微笑道:本王也有好几日没见你了。上次你说要来府上询问刑部相关事宜,虞王府内一直备茶以待。
周春白歉然:是下官之过,还请殿下宽宥。
李鹤挥了挥手:本王也不是不知道,你前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事。一切过去了便好。
他问:离斋宴还有些时候,白鸿寺的花开得晚,不若陪本王去散散心。你若有什么疑惑,本王也可为你解答。
周春白犹豫了一瞬,回道:好。
几人沿着小路往白鸿寺后山走去,闲叙几句后,周春白问到了重点。
殿下,您之前在刑部时,可否听过一个人,名唤‘子夜’
李鹤微微一顿,古怪看了她一眼,随后道:你们先回去吧,本王与周侍郎单独讲些话。
是。侍从应声退下。
周春白上前帮他推轮椅。
李鹤叹息一声,道:你查到了什么吧。
周春白手指一紧,道:你知道
李鹤沉默片刻,回答:当年昌余关的事情,确有蹊跷。这些年,本王一直在暗中查探。你这个孩子回京时,本王便担心你会卷入这些事里……
周春白停下了脚步,转而走到李鹤身前蹲下,望着他,目光热切:殿下,请您告诉我。
李鹤目光哀怜,犹豫着。
殿下!周春白抓住了他的衣角,改口,……小叔叔。
儿时,她曾私下这样叫过李鹤。那时候,李鹤和周父是至交好友,容许她放肆。
李鹤有几分动容,终于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绝不可冲动行事。
周春白点头。
李鹤缓声道:刑部,确实有‘子夜’其人。他的真实身份,是前朝文恹帝的七皇子,沈子夜。约莫十三、四年前,他顶替羽州人沈骑,参加科考,后入刑部为官。
彼时,本王虽是刑部尚书,却并不理事,因见沈子夜做事细致,颇有才能,便将许多实权交由他。
沈子夜为人八面玲珑,在朝中声誉很好,与诸多朝臣都有交情。后来本王才知道,他勾结方顶,常常利用刑部职权替朝臣隐瞒罪行,处理掉报案之人。
赫云部攻打昌余关那两年,本王身子越发不好,重病缠身,便彻底不再理事,虚挂刑部尚书之名,刑部大权,全交由沈子夜。
也是在那个时候,沈子夜竟然……竟然去找了方顶,将自己前朝皇子的身份暴露,并告知前朝长生术之事,以及长生母蛊在你身上的事情。方顶受他蛊惑,竟炸毁了羽州幽明道,又不准宁州驻军出兵救人。
说到这里,李鹤眼中已经泪意深深: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何偏偏要在那时候生病若我早去一刻,好歹能救下你父亲……
他捶着残疾的双腿,泪水满面。
都怪我这个废物,没能救下他。
当年的刑部沈琦在周家被灭后便暴毙,方顶也早就被处死。周春白竟然无法向他们寻仇。
周春白拦下他的自伤行为,喉中有些许哽咽,仍旧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殿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问您。
你说。
方顶与沈子夜所做之事,陛下当年是否知晓
李鹤嘴唇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都吞咽回去。
他只说:六郎,不要问了。
他闭上了眼睛。
无声胜有声,他已经回答了周春白。
好,我知道了。周春白低声回答。
李鹤握住她的手腕:六郎,仇人已死,如今赫云部也和大安朝交好,你……就放下吧。
周春白苦笑摇头。
她放不下。
她不能就这样叫自己全家,让昌余关的百姓不明不白地死了。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飞奔而来,声音急切。
殿下,周侍郎,有刺客刺杀七公主,正在逃窜,还请快快回去!
周春白蹙眉:七公主可有受伤
七公主并未受伤,但……那人脸色白了白,赫云世子的小女儿中了毒箭,生死不明。
周春白脚步踉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只是一瞬,她撇下一切冲向前院。
心脏狂跳。
——
宝儿!宝儿,醒醒,不能睡过去,看着爹爹,不要睡过去——赫云缚羽浑身是血,抱着小小的孩子快步奔向室内,太医以最快速度聚在院中,上前为宝儿诊脉、刺针、止血。
可是孩子还是面色苍白,口中不断呕出鲜血来。
脚步声凌乱,瓶瓶罐罐碰撞,太医们依次上前,窃窃私语,冒着冷汗。
崇安帝亲自赶来,急忙问:孩子怎么样
赫云缚羽的女儿绝不能死在大安!
陛下,这毒太烈了,根本等不到配置解药!
陛下,孩子本就体弱,还有心疾,怕是……
众人都说着话,吵得人头疼。赫云缚羽看着怀里的女儿,握紧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宝儿,你睁开眼睛,看着爹爹,不要睡过去……
正当一团乱时,苏罗星高喝让开,众人为周春白让开一条路出来。
她坐在床榻边,握住宝儿的小手,心里慌乱,却努力保持冷静:睁开眼睛,看着我!
宝儿听到母亲的声音,竟神奇地微微睁开眼,刚想开口喊娘亲,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
看着我,你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
宝儿的小手紧紧攥着周春白的手。
好疼……
周春白今日上山祈福,并未被允许携带武器,环顾四周,抓起桌上的茶碗摔碎,捡起碎片割开了手心。
众人望着她的举动,皆是一惊。
周春白将自己的手放在宝儿的唇边:喝下去,喝下去……
宝儿顺从地吮吸着母亲的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如果血液凝结,周春白就再划开伤口,让宝儿喝下了两碗自己的血。
见孩子不再呕血,周春白才收手。
她面色已经苍白,不知是吓的,还是失血过多。
一名太医连忙上前为她包扎伤口。
另一名太医去为宝儿诊脉,道:毒性被压制下去了,只是此毒激烈,已经深入孩子的五脏六腑,若不解毒疗养,怕是……
有人开口:周侍郎的血,怎么会……
崇安帝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思量。
周春白气息虚弱:臣是在药尘谷的药罐子泡了五年才活过来的,谷主说过,臣的血能解毒。方才情形紧急,臣也是冒险一试,还请赫云世子恕罪。
赫云缚羽将宝儿放平,扶起她,道:是本世子要谢侍郎救命之恩。
正当此时,凌知光回来了。
陛下,五名刺客死了四个,还有一个已经抓回。
赫云缚羽沉眸:大安陛下,本世子要旁观审讯。
崇安帝道:凌知光,将人带过来,你当着众人的面审讯。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刺杀朕的女儿,还伤了赫云世子的女儿!
是。
今日这一场刺杀,发生在白鸿寺外。
彼时,李瑛在外散心,遭遇刺客,正好阿莫衔带着宝儿也在那一处玩乐。
阿莫衔见李瑛遇险,便出手相救,却叫刺客得逞,伤了宝儿。
活下来的刺客被卸了下巴,无法咬舌自尽,却也什么都不愿招认。
当着这么多朝臣、外宾的面,凌知光看了一眼崇安帝。
崇安帝道:该怎么审怎么做。
凌知光得了允准,开口:拔甲。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上来就这么凶残
苏罗星亲自操刀,三个指甲拔完,那刺客便抱着血淋淋的手,艰难说话:我说……
是谁派你行刺凌知光问。
刺客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人群中的一个人:是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周春白。
可笑。凌知光冷笑一声,还不老实……那便将他剩下的指甲都拔了!
我没有说谎!就是他!前夜他来寻我们,要我们刺杀七公主李瑛。
前夜何时何地凌知光追问。
戌时正,鬼市。
凌知光看了一眼周春白:周侍郎,戌时正,你在哪里
周春白盯着那刺客,过了片刻,缓声道:鬼市。
众人哗然。
你去鬼市做什么凌知光问。
周春白顿了顿。
前夜,她去鬼市和沉戈见面,商量事情。
她道:赌博。赌坊老板可作证。
崇安帝蹙眉:周隐,你怎能染上如此恶习
周春白无奈一笑:如今臣也知道坏处了,竟能被冤枉成买凶杀人,臣以后绝不再赌。
你胡说!我可有证据!那刺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上面有你的字迹,只要取了你的公文字迹,对比一看便知!
苏罗星接过那封信,呈交给崇安帝。
崇安帝拆开一看,又看了一眼周春白,将信件递给她:你自己看。
周春白扫了一眼,模仿得确实像。
她不疾不徐:字迹可以模仿。臣没有做过这种事,更没有理由刺杀公主。
谁说你没有理由!一声呵斥忽然传来。
周春白转身看去,微微意外。
而站在一旁看戏的李厚面色一变:母妃
文贵妃居然现身此地
崇安帝心中也是惊愕万分:谁放你过来的!
文贵妃冷眼扫了这一群人一遍,也不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只指着周春白高声道: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周隐,而是五年前假死出宫的周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