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逐熹光
六月末,风大,月色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似乎有一场大雨要落下。
天子的病越发重了,如今朝政几乎全由太子一党把持。若有不服从之人,第二日便会全家消失。
谁都知道,凌知光那个阉人是干脏活的刀。
一时间,朝野内外对他的咒骂声数倍增长。
与外界的人心惶惶不同,凌府内院寂静得特别。
周春白坐在秋千上,赤着脚,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衣,轻纱随着风而飘动。浓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如瀑如绸。
凌知光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了一件斗篷,俯身替她系好带子时缓声道:最近没有多陪陪你。
他蹲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周春白将脚踩在他的衣袍上,问:听说你又杀了几个学子。
谁告诉你的他问。
今日有人在府外咒骂了几个时辰,声音太大,我听见了。
都是些奸佞之辈。
你不觉得,如今你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么周春白问,为太子做了这么多事情,满手血腥。等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你开刀,将先前的罪责全怪在你身上,从而安抚民心。
凌知光笑:这便是与君博弈的技巧了——你前世太忠心,事情做的太干净,自然鸟尽弓藏。可我不会,总要留下几只闹腾的兔子,不至于叫我这条狗被他烹杀了。
周春白注视着他的眼睛,竟有几分心疼。
怎么了凌知光却看不出她的情绪。
她微微呼吸,道:你不是任何人的鹰犬,你是人,一个完整的人。凌知光,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
凌知光眸子动了动,笑了: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说了。走,管家带了几条新鲜的鱼回来,我为你做鱼汤面。
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周春白却摇摇头,抚了抚心口,眉心蹙起,特别是那些荤腥,闻着有些恶心。
她伸出手,道:抱我回去睡觉了,懒怠走路。
凌知光站起来,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她乖巧窝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极其放松的姿态。
自从上次逃跑未果、水阁一夜疯狂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越发安分,不再想着逃跑,甚至因为无聊越发粘着他。
凌知光也从最开始的担惊受怕,逐渐安下心。每一个噩梦醒来后,都会发现她躺在他的怀里熟睡。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的有些不真实。
他将周春白小心翼翼搁在床榻上,为她脱下外衣。
今日可去过水阁沐浴他问。
周春白点头。
我去打些水来给你洗脸,睡觉更舒服些。他俯身轻柔道。
周春白点点头。
她的事情,他必然亲力亲为,不让她受一点累。周春白只需要坐在床榻上,默默看着凌督主忙前忙后。
他在用手指试水温时,烛光薄薄敷在他身上,暖融融的温柔几乎可以化开任何女子的心。
周春白看着他,忽然道:我想通了。
凌知光微微一顿,看向她。
周春白道:我答应你。
凌知光手中的布巾掉入水盆。
他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出谎言与阴谋。
可她只是静静地、坦然地看着他,说:我累了两世,不想再参与这些了。知光,你带我走吧。
凌知光仍旧心有怀疑,却控制不住欣喜与向往,走到她身边坐下,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声音轻轻:你没有骗我
周春白看着他的眼睛,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缓缓向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凌知光不明所以,微微蹙眉,盯着她看。
周春白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知光,我有孩子了,他的父亲是你。
凌知光脑内骤然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仿佛有一颗种子忽然破土而出,开出漫山遍野的鲜花。
他似乎没听懂她的话,反应了许久,晕头转向后,是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到颤抖。
他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的,我们,孩子……
周春白搂住欣喜惊讶到呆滞无措的他,轻声确认:我们有孩子了。
孩子。
孩子……
凌知光似乎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有孩子。
纵然身躯并非真的是阉人,他的亲情早被儿时的遭遇阉割。
在他的心里,他是六亲缘薄之人,父亲是仇人,母亲恨他入骨,姐姐只把他当做利用的棋子。
就连周春白,他从未真正奢求过,与她成婚。在他看来,他根本不配成为她的丈夫,得到天地祝福,拿到那一纸婚书。
可是现在……她的腹中有了一个孩子,她给了他做父亲的机会。
这样的欣喜几乎将他冲击成了傻子,他呆呆地看着她,眼中竟然蓄满了泪水。
周春白在他俊美的唇边亲吻了一下,笑道:怎么成这样了
凌知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颤抖:谢谢,谢谢你——谢谢你——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
周春白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轻:知光,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凌知光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后果断点头:好。
——
苏罗星发现,督主最近心情极其好,好到杀人的时候都热情洋溢。
未免有些太古怪了……
还有,他居然开始搜集一些医书,竟都是如何照顾孕妇的。若是在路边遇到卖小孩儿玩具衣裳的,他竟然每样都会买来。
不止一次,苏罗星发现督主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摇着拨浪鼓痴笑。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难不成……周姐姐怀孕了!
罗星,你过来。凌知光忽然喊他。
苏罗星连忙抬步过去:督主,有何吩咐
春白说她今日身子不适,你亲自带葛太医去为她看脉,不要让他看见她的脸。
苏罗星迟疑:督主,您不是说除了我们的医正,外人不得……
葛太医是圣手,最擅为孕妇保养。他倒是不瞒着苏罗星。
苏罗星又问:不对……您不是也不让我过去吗您怎么不自己带太医去
凌知光道:太子今日寻我有些急事。
好。苏罗星应答。
他也许久不曾见过周春白了,倒是有些想念她。
告辞后,苏罗星便立刻去太医署找了葛太医,又亲自驾马车,送葛太医前往凌府。
按照凌知光的吩咐,苏罗星说要看诊的妇人是督主的一房远亲表姐。
苏罗星先让葛太医在外面侯着,进入里屋去嘱咐周春白遮好面容。
出乎他的意料,周春白今日打扮得格外利落,衣着轻便,袖口绑得紧紧。
不像是要看病,倒像是——
周姐姐——苏罗星还没来得及发出疑惑,脑后骤然一阵重击,晕了过去。
周春白看向他身后的葛太医。
葛太医朝她行礼:奉阁主之命,护送您出城。
——
太子李藏落下一子,又赢了一局。
凌知光笑道:太子好棋艺。
李藏却道:分明是凌督主心不在焉——如今,一切都在孤的局中,督主还在忧虑什么
虞王李鹤尚且在外,行动不明。奴婢心有忧虑。
不急。李藏将棋子一颗一颗放回去,缓声道,待孤登基后,慢慢陪孤的那位皇叔玩,凌督主怎么比孤还沉不住气
凌知光微微一笑:殿下沉着。
李藏望了一眼天色,忽然叹了一口气:凌知光,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是你的,谁都抢不走。而那些不是你的,你再怎么强留,也留不住。
凌知光微微蹙眉,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
门外忽然喧嚣起来。
大胆!殿下正在与凌督主手谈,你敢打搅
苏罗星急切的声音传入:督主!急事!
凌知光骤然一惊,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躁动。
李藏轻轻一笑:凌督主,你想往上爬,却不该踩着孤的周姐姐。
凌知光豁然起身,竟也不顾什么君臣礼节了,质问:你将她如何!
李藏理了理衣袖,朝外望了一眼,道:下雨了,她应该已经走远了。
——
暴雨倾盆,周春白策马夜奔。
驾——
她挥动马鞭,高声叱着,雨丝如一根根银针擦过她的身躯,猎猎狂风卷起她的衣角。
沉戈接应着她,与她并驾齐驱,高声道:追来了!
周春白没有回头看,只道:抄近道,走!
沉戈迎着风雨笑说:春白!你太狠心!这样骗他!
周春白冷笑一声,手中马鞭不停,道:我早说过,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困住我周春白!
凌知光自以为这笼子坚不可摧,她逃不掉。可她既然能一手创办长明阁,又怎么会没有特殊的本事
那栖息在院中秋千上的鸟雀便是她的传信使官。
既然他非不听人劝,一定要扶持太子,还想困住她,那她便抢了他的活儿——这天下,没有人比她更懂太子需要什么。
她有更诱人的条件,能让太子帮她逃脱。
既然宿命中她与凌知光必须有人走上扶持太子这条路,那她便再走一遍,与他为敌,争夺权势。
只是这一次,并非是为了置他于死地,而是为了救他。
周春白!
身后似有呼喊声,与雷声融为一体,凄厉无比。
沉戈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哨子。
绊马绳将他的骏马绊倒,他整个人也随着风雨摔下马来。
周春白勒马回身,注视着雨幕中浑身泥泞的人。
他似乎想撑起身躯,继续追过来,却又摔了回去。
你骗我……你骗我!!!
纵然隔着雨幕,光是听他的声音,周春白也能知道他的神情有多么痛苦怨恨。
沉戈心有不忍:要不再好好跟他说说
周春白只是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他狼狈不堪,在泥水中费力向前爬去,似乎想要抓住她。
可他们好像隔着天堑,他怎么也追不上她。
周春白一言不发,直到不远处苏罗星率人追上来,下马扶住了凌知光。
她才毫不犹豫一个字:走。
她调转马头,高叱一声,策马而去。
远方隐约有熹光,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