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罪己诏
七月,崇安帝下罪己诏,传位太子。
那一道诏书写了很长,一半的篇幅在写他对周家的愧疚。
诏书中并未透露长生蛊的秘密,只是写自己听信谗言,迟迟不发援军,才导致周家满门尽丧,昌余关被屠城。
而这进谗言的罪名,怪在了死去的方顶头上。
太子蛰伏多年,借着平榷司的力,将几个兄弟踩在脚下,登上了皇位。
即便如此,朝中还是有人质疑,崇安帝一直在病榻之中,不见朝臣,可能是受李藏所迫。
但这些声音留不到第二日。凌知光下手越发狠毒,身上的罪孽越发深厚。
在第一百个人到凌府门口咒骂凌知光早死时,妙莲也来了。
妙莲被请进他的书房。
他好像格外畏光,叫人将窗子都用布罩起来,屋内黑漆漆的,只有片缕的光漏进来。
妙莲看着他,啧啧叹道:这才几日不见啊,凌督主,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瘦削可怜,随时断气。
凌知光的双目没有一丝往日的精神气,只是灰蒙蒙地望着她,声音平淡如白水:你来做什么
妙莲用拂尘扫了扫软垫,坐下后道:我们还有交易,你别忘了。
我命不久矣,恐怕帮不了你。
小道我不就是来救你命的么我上次给你出的主意怎么样,是不是用你爹的血就能把那蛊虫引出来了
凌知光掩唇咳了几声,缓声道:你应当早就知晓,我身体里的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就算取出来了,这躯体也已是千疮百孔,补不回来。
知道啊,所以我费尽心机,去寻找能给你续命的法子。这不,服下这一丸丹药,保你延年益寿……最少两年!
妙莲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盒子,摆在他面前。
凌知光鼻尖似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打开盒子,微微一顿:有血
放了足足一月的血,辅以各种药材,才炼制出这一颗,效果媲美你之前吃的那什么……溯回长生丹。
凌知光望着那颗丹药,又抬头看她:她的血
妙莲点头:是,快吃。
他将丹药放回去。
妙莲急了:你这孩子,又闹什么脾气,这是救命的东西。
凌知光盯着她:她在哪
妙莲幽幽叹息:就知道你会问……凌知光,她让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他的眸子终于动了动。
鱼汤面,你给自己做过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妙莲当然不明白,她只负责传达。
凌知光却愣怔住了。
妙莲将那药推到他面前,道:凌知光,好好活着。
——
七月初五,虞王回京。
皇子李厚言称:太子意欲弑父,假造玉玺。他召集群臣,请求皇叔李鹤主持公道。
当堂对峙时,李厚不知道从哪里找出前朝记录,说真正的传国玉玺在右上角磕损了一块,用前朝皇室特殊的工艺修补。他要求李藏拿出手中玉玺来对照。
李藏手中玉玺果然是完好无缺的。
正当李鹤要发难时,李藏却当场调阅开国皇帝登基时礼部的记载,不仅有关于玉玺的详细描述,更有画图。
如此,李厚哑口无言,总不能说祖宗就开始造假玉玺,非是正统。
——沉戈将此事告知周春白时,她正在看书。
当时,周春白叫沉戈将玉玺送到李藏手里后,又让太子在礼部的记载中添了几笔。
周春白翻看着书籍,道:玉玺是真是假从来都不重要,说到底,那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权力是人赋予它的。只要李藏牢牢把控权力,他说什么是玉玺,什么就是玉玺。
这也是她当初跟沈逃说真的假的无所谓的原因。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猜到李鹤会利用前朝的真玉玺来为难李藏
沉戈不解。
周春白搁下书,回道:沈逃那人,帮了我们大忙,没找你要金子就算了,居然都没有宰你一顿,很不合理。
沉戈沉默。
周春白打了个哈欠:若我猜的没错,他六叔已经和沈子夜一道了。沈逃不想复国,便是弃子,这是迟早的事情。至于沈六舍不舍得取沈逃的长生蛊给沈子夜,那便要看命了。
沉戈坐在她身边:前朝余孽与李鹤站在一起,难搞。
不难搞。周春白却仍旧沉着,如果李鹤想要登基,那想要复国的前朝余孽与他必然为敌,如今的同盟只是一时的。如果李鹤根本不想要皇位,那我大概也知道他求的是什么,那东西,我也能给他。
沉戈思索片刻:你是说——长生
那个病秧子,为了续命,害了郑三,前世还害了顾绫罗。他帮助前朝皇室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得到长生蛊。
走了。周春白道。
去哪沉戈问。
拜会一位老朋友。
——
孟午霁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周春白见面。
他如见鬼一样跳起来,那条瘸腿险些好了:你你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早在回京前,凌知光便编撰了周侍郎担心回京受刑而自裁谢罪的故事,实则将周春白藏在家中。
故而如今外界看来,那个周侍郎确实是英年早逝了。
周春白道:这种事,孟长史应该习惯了。
孟午霁欲哭无泪:老夫没欠赌钱啊,还有沈骑的事情,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老夫也从未对旁人提起过。你这……又要做什么
兴许是上次被绑怕了,孟午霁见她如见罗刹。
周春白道:沈骑只不过是个幌子,是虞王李鹤手里的一颗棋而已。
孟午霁道:你说的我听不懂。
那便说个你能听懂的——羽州刺使管澄霖,也是虞王的刀。周春白沉声道。
孟午霁目光有一瞬间闪躲。
周春白将怀中的东西扔到孟午霁面前,那是一块生了锈的令牌。
当年从京城传了一道密旨到羽州刺使府,而后传令官一家被杀,只有一双儿女躲过一劫。她缓缓道,后来,那一对兄妹一路流浪,妹妹死于权贵子弟之手,哥哥阿竹为了替妹妹报仇,甘愿牺牲一切。
孟午霁沉默不语,却有动容。
这上面沾着一家无辜人的血,而这块令牌,是你祖父怀化大将军所创立的‘骁勇营’令牌。孟老将军死后,‘骁勇营’被遣散,这样的令牌也就消失了。若是寻常人去查,兴许要查许久才能知道。可那个孩子……恨意滔天,不眠不休搜寻,找到了。
她的声音轻轻,却如重物掷地,惊起孟午霁的魂魄。
孟午霁伸手缓缓去摸那块冰冷的令牌。
周春白一直望着他:孟长史,周某能看出来,你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孟午霁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办法……
他抬起头,年老的眼睛里是面对世事不公的无奈:你既然查到了这么多,想必也知道,我与管兄,都为虞王做事。虞王的大业,是顺应天命,是为了造福民生。你若要杀我,请便吧。但我不会出卖殿下。
沉戈应声拔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只等周春白一声令下。
若说缶县那一趟,你是为了把罪责都拦在王县令一个人头上,不让凌知光查到虞王头上。
那在京城,你又为何告知我沈骑母亲之事
周春白看着闭眼等待裁决的孟午霁,神情淡淡:孟长史,若你问心无愧,便不该留下沈骑的母亲与那封信,更不该告诉我。
孟午霁颤抖着睁开眼,望着她,眼中有痛苦。
周春白继续道:怀化大将军的骁勇营,是为了守护百姓,可在你手里,它的刀却指向了无辜百姓。
孟午霁骤然喝道:够了!
他道:天子无道,民不聊生,虞王殿下本就有治世之才,又行走世间,理解民间疾苦,老夫助他何错之有至于那些人……自古以来,哪个帝王的脚下没有无辜枯骨!几人之死,是为了万人得生!
他说到激动时,双目有些发红,竟有种亢奋的状态。
虞王真的是为了大安百姓么周春白只问,你知道他与前朝余孽有所勾结么
孟午霁微微一顿。
很显然,他的神情表示他并不知道。周春白心道,那就好办了。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阿竹捧着几封信过来。
周春白道:孟大人,若你以为几人之死是为了万人得生。那么昌余关数万名百姓的死,又是为了谁的生
孟午霁看完周春白查到的关于长生蛊、沈子夜的事情,骤然一惊,却仍旧辩解道:昌余关之事,分明是那昏君忌惮周家,才造成大错。与虞王何干至于你所说的什么沈子夜、长生蛊,那是前朝余孽迷惑赫云部,更与虞王毫无瓜葛!
早在昌余关事发之前,他与沈子夜便有瓜葛!若沈子夜所做之事与他无关,那他为何要让你的骁勇营杀了那传令官!那封从京城传到管澄霖手里的信,你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质疑
孟午霁心底的恐惧再次被挖出来。
那封信……他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更不知道写的什么,管澄霖没有告诉他,虞王也没有告诉他。
他们只是让他杀了那传信官。
为何那封信送到后不久,羽州的幽明道忽然塌陷,送去昌余关的粮草尽数损毁孟午霁,你敢说管澄霖什么都不知情!
不可能!孟午霁猛然拍案,语气却慌乱了,管兄说了,只有虞王才能救天下百姓,他不会骗我,不会的……我们是同窗,是挚友,他爱民如子,我们一起进宫为羽州百姓求情……他不会的……
阿竹一直在旁边听着,早就受不了,愤怒道:阁主,求您让我杀了这老匹夫,为我一家人报仇!
沉戈拦着他。
孟午霁看向那孩子满是怨恨的脸,泪水无声息地流下。
他忽然道:我要去问他。
他喃喃自语:对,我要去问他,去问他……
说着,他跌跌撞撞往外跑。
沉戈看了一眼周春白:要拦么
周春白冷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道: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