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意料之外
不眠之夜。
郭氏吐血后发高热,昏迷不醒,刘太医诊治后也说凶险,开了猛药,叫人强灌下去。
他又说奇怪,这回的安神散效用似乎不大好,许是体质不合的缘故。
我还未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来,趁着众人在床前忙碌,独自来到庭院中。
一轮冷月高悬天边,漠漠然洒下银芒,映出石桌石凳,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静谧的夜色让强撑的气力泻下来,我突然站立不住,垂首闭目,伸手抵住石桌。
一阵车轮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身后。
我没有回身。
我母亲素日性情还算沉稳,可今日格外激越,完全听不进我们说话。
我语带疲惫地道:今日之事,非比寻常,怎是素日能比
梁凤箫默了片刻,我没有回头,却也感到背后灼然的目光。
刘太医在太医院供了三十年副判,医术何等高明,他医顾母亲也已近十年,开出的安神散,怎会说失效就失效
长久的沉默中,我只懵然地盯着桌面。
今日母亲有句话说对了,人在做,天在看,既做过,必留痕迹。
冯贞仪,你的手段,我都不必去查。今日桩桩件件,一环套一环,若说全是凑巧,换你你信不信
梁凤箫的直觉很敏锐,他说的不错,我瞒不过他。
早在几日前,我悄悄换下了安神散中,具有强镇定作用的一味药,龙骨。
失了这一味药,本就神散体弱的病患会变得多思多言,易怒激越。
即是说,安神散,会失去安神的主要功效,人在激动的状态下,会难以自制,更容易吐露真言。
但郭氏的药,并非只有安神散一种,我确实是没想到,她会因今日之事,气到吐血昏迷。
可现下再说这些已是徒劳,我的举动造成了远超预想的后果,早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那件事,是她多年来的心结。你利用书简,利用我们,设计揭开她疮疤,还是在她最珍视的孩子们面前,无异于要了她半条命。
梁凤箫语气淡淡,但每个字都在刺痛我的心。
我转过身,尽量克制自己的嗓音,开口道: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月光映在他脸上,泛起微微漪澜,他定定地望着我,道:你我成婚第二日,我便告诉过你,既进了梁家,你便也是这家的人。你的那些手段,不该用到自家人身上,而今,你竟没有半点反省之意
你一直都知道,从那个时候,从你见到我,娶我为妻,拥我在怀,深情款款地同我讲那些话,你一直都知道,你却不告诉我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也便那样,眼神不闪不避地望着我。
半晌,他道:过去的那些事,并不重要。
重不重要不是由你决定的!
冯贞仪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骤然默了下来,半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记着,若我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逼死她的那个人。
梁凤箫语中不掩凉薄,说完,自推着木轮转身欲走。
那我父亲呢他死的那一夜,你母亲去过太康殿。
月下,我看着他的背影霎时顿住,泪水抑不住地往外涌,我恨声问他。
我父亲的命,是谁害死他的真相,为什么就不重要了
车轮的轱辘声重又响起,梁凤箫漠然道:你父亲死于太康殿大火,那便是他的命,那便是真相。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郭氏房前,却不敢走进去。在门外等了片刻,隐隐听到刘太医在说,夫人病情凶险,有没有转机,需得看能否熬过今夜。
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脑中混沌,全身酸乏,几乎站立不住。
我回到房中,刚想坐下,却见两个婆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领头的体壮如牛,拉长了脸禀道:少夫人,老爷命我等将您绑到柴房去,待夫人醒过来,再放您出来。
若夫人醒不过来,我又将如何
这话她们没讲,我也没有问,我只是站起来,轻道:不用绑了,我跟你们走便是。
天下柴房大同小异,我抱膝坐在冰凉脏污的地上,望着栅窗外,想起两年前父亲忌日,我关在永王府的柴房向外看,天边悬着的,隐约也是这样一弯弦月。
犹记那夜我的祈求,脱离永王苦海,查明父亲死因,继承父亲衣钵,我唯独没有祈求自己的幸福。
因而,此时感到的心酸和痛苦,也许便是我在实现当初祈愿的路上,所遭受的理所应当的事吧。
世人早有定言,管它叫作代价。
合是我冯贞仪该受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埋怨。
我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泪,可抹不尽,一把,又抹一把,最后干脆放弃,埋头在两膝间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想起梁凤箫的温言软语,想起郭氏平日对我不薄,想起她看见我时心中该有多煎熬,想起梁书简和梁文策以兄嫂之礼真心相待,还有梁重九的时常照拂,不论他初心为何……
他们确实,在我家破之后,再次给了我一个家。
而今我将它们全数抛却,才发现,这代价之沉重,是当初的我所始料之未及。
然后呢,父亲之死真相还未大白,太康殿刚开始重建,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这些乱纷纷的思绪在我脑中缠绕,越绕越乱,不知何时,我沉沉睡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屏息静听,没有哭声,没有丧鼓。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伸了伸腿脚,生怕一个大动作,便会将这份宁静打破。
这时,房门外传来锁声轻动,门扉打开,是昨夜两个婆子,面无表情地说,少夫人可以出去了。
我飞快地往郭氏房中奔去,快到房门口又乍然停下来,平复呼吸,整理衣裳。
房门没关,郭氏倚着幔帐斜躺床头,脸色好转很多,双颊隐隐透出些红晕。
见我进来,她竟微微一笑,此外并不多说什么。
房中其他人都在忙活,书简脸色很难看,背着诸人在斗橱上分药,碗盏乒乓作响。
文策坐在床前拿着一个橙在剥,梁凤箫寂然驻在门边,在读一本不知什么书。
梁重九不在房中,想来太康殿祭天刚毕,首辅大学士和晋王有些令旨要耳提面命的。
屋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蔼然,仿佛张着一层薄薄的纱纸,众人都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避免出声,以防将它戳破了。
我看向梁凤箫,禁不住去想,昨夜梁重九关我禁闭他是否知道,若非郭氏熬过来了,他会不会任由他爹对付我
正出神间,忽听郭氏开口道:我好多了,刘太医不是诊过了么。你们累了一夜,眼下都回去歇着吧。
贞仪,听闻园中的海棠开花了,你推我去看看。
我惊诧地抬头看着她,众人也都看看我,又看看郭氏,多有惑色。
但郭氏很坚持,他们也只好依言。
余光里,梁凤箫一直在默默看着我,也许他想找目光对视的机会,以此做些言外的警示之类,我垂着头,一应都避开了。
我推着郭氏缓缓地走进花园。
光阴等闲不顾人间,眼前红的紫的流光溢彩,争奇斗艳,丝毫不管这家主人的悲喜哀乐,它们只管自己热闹。
郭氏的容光也跟着鲜妍起来,凝神含笑,视线在各样春色之间流连。
我看着她的侧脸,若非久病使她面颊凹陷而显得憔悴,年轻时她该是个多光艳的美人啊。
梁凤箫的绝色不是凭空得来的,书简和文策生得都不差,那个……早夭的孩子呢
我继而想到她和我爹的那个孩子,我爹早年也十分算得上翩翩佳公子,若不是痴迷工事,风吹日晒的疏于收拾,年纪轻轻的便容颜衰老,我娘是绝不能放心的。
我心下暗叹,大概就是我娘太放心了,我爹才……
当年婉承的母亲徐夫人与我娘亲近,曾好心提醒过她,我爹这成日不着家的,小心教外面的狐狸精勾了魂去。
我娘是怎么说的
她一面绣着花,一面嗤然而笑,说:他那榆木脑袋里只有屋瓦房梁,呆子一样,哪有狐狸精看得上他,若说榆木精还有可能。
末了两人还拿这事打趣了一整日。
我娘遗憾自己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孩,曾起意让父亲纳妾,再生个儿子。我爹死活不肯,说贞仪就很好,不想再要孩子了。
如今想来,我娘未尝没有试探之意,那我爹呢,他当时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隔着时间的迷雾,我越发看不懂我父亲,郭氏口中的冯衡,完全是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