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郭氏之死
我料想到郭氏让我陪她来逛园子,是有话想单独跟我说,但当她忽然开口,我仍不免心头一惊。
她说:你爹当年有许多徒弟,梁重九算不上出众,那时节入仕工部需得主事推举,十个里挑一个,本轮不着他梁重九。
我静静地听着,因为猜到了结果,胸口泛开一阵嫌恶。
郭氏眉眼淡淡的,看不出悲喜,直像在讲述别处听来的邻人的故事。
原来父亲和郭氏识于微时,那年父亲和赖青同学,赖青住在郭氏家中,有过数次,带着好奇的表妹去学堂顽耍,想来好感的种子在两人见面时便埋下了。
郭家素来是经史大家,说来书简的功底便是传承了她外祖那一脉。
郭家因儒道备受尊崇,族中女子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遵三从四德,男女大防的典范,几十年却出了一个叛逆,那便是郭氏,郭元瑛。
她偷去男学堂那年青春正盛,必定没想过她会为此付出惨淡一生的代价。
好感的种子当年并没有发芽,也许,该说种子遇着了冬藏,晚了好些年,在错误的土壤里喷薄而出。
建筑营造是父亲自小的志向,学堂毕业之后,他便云游四方磨炼技艺去了。那名叫郭元瑛的小女子也许常在他午夜梦境中流连,但终究没能留住他坚定而奔忙的步伐。
之后发生的事很像楼堂酒肆里老生常谈的戏文,男的功成名就,意气风发,回乡娶妻生子,而后一日偶然发现,年少时牵动春心一片的女子又出现了。
她的丈夫是自己手下最庸常的徒弟,技艺平平,走营造一道不过为了看似更简单的入仕法门。
那些午夜绮梦开始重现,他年纪不小了,过往遗憾如逝水流殇,眼下上天给了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在教化人的戏里,女子此处该念一句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惜取眼前人,而后含恨离去,成为男人一辈子的爱而未得。
但我爹从来不喜欢这种戏码,他最恨陈腐,出自他手的营造往往令人耳目一新。
他伸出了手,很长的时间里,三人之间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
天光逐渐明耀起来,花园中草木鲜妍,郭氏从漫长的讲述中醒过来,折了一朵海棠花,放在鼻尖下轻嗅。
半晌,郭氏又道:我知道,你进梁府是为探查冯衡的死因,而今,你怀疑是我害死了他。
我默认了,道:赖青的妻子说,父亲死的那晚,你和赖青去找过他。
她放下海棠花,转过头看着我,我是去找过他,赖青在马车上等我,并没有进去。我进了大殿,你爹正在一堆杂物中调漆色。
我去找他,是为了告诉他,梁重九发现了孩子不是他的,我担心他会对孩子出手。
她顿住,长长呼了一口气,我求你爹带我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将孩子好好养大。
你爹为难地看着我,他问我,你还有三个孩子呢,你不管他们了
他知道怎么应付我,一句话便问到我的软肋。我自然舍不得他们,可我还是说,那三个孩子已经大了,梁重九会照顾好他们。
她又顿住,说这一段,仿佛比前头那许多话都艰难许多。
末了,她自嘲地一笑,续道:这时你父亲说,孩子没有母亲怎么行,他觉得我在胡思乱想,梁重九绝不会伤害一个孩子。
倒是近段,我们就先别再见面了,以免更惹怒他。
不知何时,我握紧了拳头,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手心里。
郭氏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海棠花,那花瓣舒展饱满,映衬着她的脸愈发憔悴。
我知道她没讲完的话,无非指向一个始乱终弃的结局,太康殿是我爹毕生心血,如今大功将成,数不清的荣耀和赞誉在等着他,他怎么肯为一个女人背上骂名,放弃他渴望的巨大成就,况且,这成就所在之地,还有他的发妻,他的女儿。
不可能的,代价太大了。
我伤心欲绝,哭着离开了,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郭氏抬起头来,眼里透着悲悯,你父亲,确实是死于太康殿大火。
其实不难理解,那毕竟是他穷尽一生想达到的成就,他不舍得逃命的,他一定是拼死也想救火。
久久的沉默,我与郭氏孤独地坐在花园中,好似过了一世。
起风了,早春的风挟带凉意,我周身微微一凛。
我站起身想推郭氏回房,这时,郭氏抬眸望着我,眼眶湿润,唇边却带着苍凉的笑意,她道:
你知道吗,那天得知他的死讯,我竟分不出哪一个更令人悲伤,他抛弃我,还是,他已不在人世……
郭元瑛死于赏花那天的夜半。
陈嬷嬷发现时,她身体尚温,面带笑意,若非摸不到气息,真像只是睡着了。
阖府猝不及防的哭声里,人们发现她白日里的精神焕发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庭院石桌旁有一小堆灰烬,从未烧完的碎片来看,是那顶虎头小帽。父亲的玉悬鱼再不见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跟着郭元瑛去了那边。
她的枕下压着一张花笺,娟秀的字迹交代了两件事,一是关于她自己,她不愿葬入梁氏祖陵,交代家人将她烧了,骨灰撒到护城河里。
第二件事是关于我的,她只写了短短一句话:贞仪是个好女子,莫要为难她。
我看到这话时禁不住眼眶一热,打心里觉得苦涩——
她既已不想做梁家人,又何来立场要求梁家人善待我呢
梁府乱作一团。
梁重九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两日后出来,整个人酒气熏天,红着眼让家仆将郭元瑛入殓,择日葬入梁氏祖陵。
谁也阻止不了他,只要有人稍有微辞,他便暴跳如雷,状似疯子。
书简一气之下回了青麓山,此前她已很久没有同她爹说过话,对我也十分冷淡。甚而有一回我意外听见她提醒梁凤箫,让他当心提防着我,她心思不单纯。
梁凤箫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心思不单纯这件事,对他早没什么新鲜的了。
对于梁重九的决定反抗最激烈的倒是平日唯唯诺诺的梁文策。
下葬那日,抬棺人随口咕哝的一句轻了些,落入走在前头的梁重九耳中。
是时我们都一身缟素,洒纸的洒纸,哭丧的哭丧,还没出灵堂的门,梁重九突然要开棺查验。
梁凤箫当即叫人关了府门,似是预料到一场好闹。
我紧跟着令陈嬷嬷及几个丫鬟借口丧主急病,需晚些时辰发丧,引族中亲眷到外堂稍事歇息。
这些时日梁家人对我视若无睹,但明面上我仍是她们的少夫人,在要紧的关头,她们似乎还认我主事。
文策上前阻止梁重九,两厢扭作一团。慌乱间到底撞翻了棺盖,里头果真没有郭元瑛,只放着她的衾被枕垫及常用之物。
在场几个人都明白了,文策偷将母亲遗体烧了,遵照她的意愿,撒入了护城河中。
梁凤箫看来是晓得的,惊怒之下的梁重九还怔在原地,梁凤箫已强硬地吩咐行健并几个家仆扶老爷回房休息。
文策做的事惊世骇俗,外头几十号人等着,他不能任由梁家名誉扫地。
梁凤箫处事干净利落,很快梁重九被带下去休息,棺椁恢复原样,他又着家婢通报,梁家老爷哀思过重生了魔怔,丧仪延后一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事,他拍了拍一旁垂头丧气的文策的肩膀,无声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自己也跟去了后院。
目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先摆平梁重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