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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役者的证言
原本入家庙者,没有住持允准不得出山,云峰山山势险峻陡峭,可供出入的道口为数不多,都有人把守。
但这显然难不住晋王。
他说,关于太康殿建造他有些疑问,让我随他去实地看看。
我心中犯起嘀咕,太康殿实造的疑问,他应该去找梁凤箫和梁重九商议,为何舍近求远
可另一层,我确实——
很想去看看太康殿,看它的进度,布局可按旧例,看它的础柱安得如何,看它四梁八柱的推延,使承重能兼顾皇统的宏壮样式,还有……最后重檐歇山顶的推山法,我也需实地测量。
我没来由地感到,如今的梁凤箫就算在实造中遇着问题,也不会愿意来告诉我。
为了避嫌,我与晋王并未乘车,而是一前一后策马进入皇城正北的垣场。
眼前豁然开朗,十一开间的广阔筑面已然整理完毕,没了往日的萧条荒凉。抬望眼,一轮暖阳高高悬在正空之上。
我走近细看,石条铺设完毕,础洞完好地留出来,木料高高堆叠着,工匠在场中忙碌,刨花新鲜的木香扑鼻而来。
晋王领着我在场中转悠,不时指着现场物什询问,我对答如流,胸口鼓鼓胀胀,一种宾至如归的熟稔之感脱口而出。
我与梁凤箫曾日夜规设、测绘、审校的图纸,亲手制作修改的烫样,如今,终于要实实在在拔地而起了——
凡人所能建造的,最接近永恒的东西。
我脑中忽然响起梁凤箫低沉的话音,脚步一滞。
怎么了晋王问。
这础洞尺寸似乎不对。
他探出身看了一眼,嗯
大了些。
晋王想了一想,道:仿佛是皇叔改了础柱的式样,基座变大了些。
我心中感到些异样,脱口道:我夫君知道吗
这话问得大大僭越了,我眼前站的是晋王,他皇叔便是首辅武英殿大学士,皇帝最信任的重臣,最疼爱的弟弟。
他决定的事,难道还要报工部营缮郎中首肯吗
我咬唇低下头,责怪自己口没遮拦,真是关心则乱。
晋王却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梁卿总揽掌案,自然是知晓的。
我点头,告了罪后便不再多言。
晋王在我面前过于没架子的做派,时常令我松了戒备,恍惚间便如当年在跟阿豚聊天一般,未免失了分寸。
我暗下决心,还是,离远些好。
如此想着,我便找不同的工匠攀谈起来,边看边谈,边谈边逛。
我发现场中如础洞一般做了些微改动的地方还有不少,心下愈发觉得怪,但改动处说大不大,正经又说不上来什么。
如此不经意地闲逛,回过神来时,已逛到了外垣的阍门旁。
太康殿太大了,逛得我膝盖又疼起来,正经想想,今日走了太多路,真没让这旧伤歇一歇。
我便想干脆打马先走,远远的,忽见阍门里探出来一个着褐衣的老苍头。
老苍头神色颇为怪异,盯着我瞧了又瞧,午后凉风吹来,我浑身一激灵,慌忙望向垣墙外北郊的草场。
我将身子挪向马匹,瞥眼看那苍头,灰眉下一双浊目,仍在拿我细瞧。
我飞快地解着缰绳,此时苍头老儿忽然开口道:娘子可姓冯
我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他,听他又问:看娘子面相,与故工部尚书冯衡冯大人可是亲眷
冯衡正是家父,请问阁下是
我小心地回答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一般来说,守工场的阍者都是对工场一带十分熟悉的役者,那么很有可能,这位老者在第一次太康殿筑造时,就在这里了。
我心头微微震颤,舍了马缰,朝老苍头走过去。
苍头姓杜,如我所想,太康殿第一次建造时,他便是守场的阍者。
太康殿起火那夜不是他值守,因此他没有被追责,甚而八年后还托了相熟的回来当值,补贴家中寡媳孤孙一点生计。
听到当夜不是他值守,我心中希望落空,对他说的我父亲的一些好话,也只是唯唯应了。
冯大人真是一等一的好人,一点官架子也没有的,平日里便常买些好酒好菜给我,有一回听闻我老婆子病重,还差人往我家送银子,这么些年,我总还记着。
杜老说着抹一把浊泪,叹了口气又道:可惜了,这世道,好人不长命……
我十分动容地看着杜老,突然有些出离地想:不知郭氏见了这场景,会作何感想,她会赞同杜老,说父亲是个好人吗
他分明是慈父,是好官,可对郭氏,却又那般残忍。
正出神间,又听杜老道:如今这个,本事不行,官架子大的要命,哪里比得上冯大人。
当年还总是和冯大人吵,要名位,要举荐。
我听他这么说梁重九,便问:您常听见他们两位争吵吗
怎么没听见,有阵子,他们吵得凶,噢……起火那夜,我还听见了。
我忙问道:起火那夜您不是不当值吗
我不当值,但我回来拿了脏衣。路过大殿,听见里头有争吵声。
两位那阵子不大和气,那夜我听声音仿佛吵得格外凶,便想走进去瞧瞧。
可等我走进去,却又没见着他们,真是奇了。
我怪道:若有争吵,怎会忽的不见人,是您本就听错了吧
错不了,我听得分明。大概是……吵着走远了
反正我在大殿里没见着,便退出来回了家。
我回想郭氏的话,起火那夜她来找我爹,想让他带她走。也许是梁重九知道了,也来找我爹摊牌。
那您还记得他们吵什么了吗
杜老摇了摇头,不记得了,过了这么些年,谁还能记得这个
但我同你讲,举凡姓梁的找冯大人吵,那脱不开名位和举荐两件事,场子里不少人都知道。
可梁重九当时早已入职工部,为何还会急在一时,找父亲要名位举荐呢他要什么名位
杜老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我一时忘了天光,直到听见晋王的声音,原来你在这,让本王好找。
我心下暗苦,又让他给找着了。
我和晋王骑马回了云峰山。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转着杜老的话,起火那日,他听见我爹与梁重九在大殿争吵,可等他进去,却没见到人。
这着实有些奇怪,吵着走远他们能走那么快吗
守工场的役者大都好酒,会不会是那夜杜老喝多了,以至生了幻觉
抵达山脚时已过黄昏,天边晚霞尚留一线,映出几只鸥鸟孤飞的廓影。
我苦思未果,心事重重地拉紧缰绳,下马,怎知前脚刚落地,膝上传来钻心疼痛。
疼了一天的膝盖,此时终于坚持不住了。
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呲牙收回那条腿,一旁晋王关切地来问,怎么了
我又试着将那条腿放下,完全无法着力,真糟。
晋王低下身想去察看,见我推拒,便提出背我回庙里,让住持师太看后再议。
我尚在犹豫,晋王道:本王实在不忍看你夫妇二人都坐着木轮椅。
无奈之下,我只好攀上晋王俯过来的后背。
肌肤相接的暖意隔着衣衫传来,我很不自在,只好支着手,尽量离他远一些。
我僵挺着身子不敢放松,仿佛浑身长满了刺,半晌,听见晋王嗤的一声笑,我不禁问:殿下笑什么
你若不出声,本王还以为背着块木头。
我不说话了,一路上天色愈来愈暗,心里不详的预感愈来愈重。
老话说,怕什么来什么。此时此景,我在怕什么
片刻之后,晋王背着我进山门到了寺庙的坛场外,我霎时间明白了。
昼夜相接的晦暗天色里,梁凤箫坐在木轮椅中,静静地伫在铜香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