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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入狱
从大理寺出来时,墨蓝的天空细细密密飘起了小雪。
深冬里的第一场雪,落得寂然无声。
裙摆濡湿了,我走得蹒跚,须臾竟踩着裙边摔了一跤。
贞仪……
婉承自不远处的马车上跑下来,低低喊了我一声。方才她一直在外头等我。
再抬头时,脸上一片冰凉,我看着眼前的婉承,嗓子里发出了一声陌生的呜咽。
你怎么婉承惊恐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先回去再说。
进马车前,我最后瞥了一眼大理寺,铜门前孤伶伶悬着两只暗红的灯笼,摇荡如鬼魅。
不久之后,或许明日,后日,狱里会突然骚乱起来,因为有犯人自尽,或用铁链子上吊,或是咬舌,人纵在万不能活的绝境,死法却总还有得选。
梁凤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他会不会猜到,是我亲自逼死了他父亲梁重九罪无可恕,却终归是他的父亲。
还有书简,文策,他们会亲耳听到自己父亲自尽的死讯,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是在用自己的死,换他们活命的可能,仿佛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使命,唯一正确的使命。
梁重九的腰间别着一张血书,是他死前咬破手指写的,只有十一个字,曰:宇文钦欺上瞒下,迫害忠良。
这张血书被太子买通的狱卒辗转绕开内阁,直接呈到了御前。
皇帝最介意的无疑是欺上两个字,自皇弟宇文钦九死一生将奄奄一息的兄长从战场上背出来,又一路扶持他登上皇位,宇文钦盛宠不衰二十年,牢牢把持内阁,成了皇兄最信任的人。
而如今,他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企图掩盖些什么。
梁重九的血书在皇帝心间种下了一根刺,哪怕御前毫无动静,梁案判决迟迟没有朱批便是最好明证。
太子有了更多余地,但晋王的獠牙也愈加锋利。
几日后,我再一次见到了梁凤箫。
他瘫坐在角落里,如破碎的傀儡人偶,木然地抬起头时,眼眶泛红隐隐如血光,皴裂的嘴唇白得透出黑灰色。
四目相对,时间一瞬停滞,曾经无数次交颈缱绻、如胶似漆的人,如今竟辽远得仿佛陌生。
我安静地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地凉得彻骨,我本能地躬身抱住双膝。
我的嗓音呆板而漠然,真相如沙砾一触即溃,倾泻而下。
以你所言,我顺着太康殿卦言去查,那场大火,果然是人祸,而非天灾。
婉承偷偷查过户部档籍,太康殿大火前后五六年间,就有吏部尚书忽染急病离世,兵部侍郎坠马,礼部尚书风疾失语,加上我爹,若说全是意外,你不觉得,这些曾经一呼百应的前晟遗老,运气太差了吗
梁凤箫面如死灰,语气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刺耳的字,换血。
大雍立朝时为稳社稷,兵不血刃,平和地接收了前晟朝廷,可实际上,汉臣过多,到底是妨碍了北雍旧贵族的利益。
这些寒地里磨出来的蛮类,骨子里流淌着厮杀抢掠的血性,他们等不及,也忍不住了。
晋王和宇文钦,太子与皇后,嫡位之争本质上是雍人与汉人之间,围绕权力的争夺。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缓缓升起,我侧眸看去,梁凤箫脸上一片空白,眼神虚弱地落在阴湿的地面。
他胳膊上绑缚的黑色布条触目惊心。
我胸前一梗,喉间好像塞着什么,吐不出,也吞不下去。正如许多事我无从解释,也不必再解释。
良久,我轻道:梁凤箫,你我之间的情仇恩怨,此生是分说不清了。
这话的尾音没在一句无奈的叹息里,咀嚼之下才发觉熟悉,记起曾已说过。
我自嘲地笑笑,假若,只是假若……乾坤突然颠倒,辰光斗转星移,安平闲适的局势之下,你我还能面对彼此,若无其事地,恩爱白头吗
一阵沉默。
我看着壁上小窗透进来的些许天光,泪水渗进嘴里,泛开浓浓的苦涩。
梁凤箫转过脸看我,苍白的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停手吧,贞仪,逃出去,岭南,漠北,去哪都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远离一切是非。你可以重新开始的,你还来得及。
他的眸色凄迷,泪光中映出支离破碎的人影,
我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一把泪,向他笑道:你劝不了我,你心里明白的,对吗
小窗里的晨光渐亮起来,我瞥了一眼,起身裹紧了外氅。
当年那些事,如今难以查到实证,哪怕真相心知肚明,它们也只能是意外,你明白的吧梁凤箫突然道,嗓音含着往日的冷静。
我回身对上他的眸光,点了点头,我明白,为今之计,只能诛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你放心,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写好,青麓书院的学子都盼着救他们的女史。
你做得很好,贞仪,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梁凤箫仰视着我,眼里升起些笃定的神采,唇边一丝笑意溢出时,他俊逸的面庞霎时便亮起来。
这样的神态我很熟稔,从前,在永王府,在营式房,白昼里,昏灯下,我们比肩修改图纸式样,探讨承重位移,时不时的,他便会停下来,定睛看我的神情,与眼前如出一辙。
我鼻尖一酸,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总要等到理所当然变成了求之不得,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怀念那些过往。
我突然上前,蹲身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同时印上的,还有我的眼泪。
而后,落荒而逃。
我没告诉他晋王以永王案为要挟,我没告诉他,也许今日,便是我们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时间紧迫,唯有抛却生死,孤注一掷。
当我几步并成一步,行至大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骚乱,狱卒纷纷往我来的方向跑去。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向,耳畔听见窸窣间漏出的只言片语,梁凤箫吐血快……
刹那间,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紧得发疼——原来他也在忍。
我本能地转过身,想朝他跑去。
可我踉跄地挪动两步,还是停了下来。
一室喧嚣间,我迫着自己回头,不听,不看,泪水喷涌而出时,义无反顾地迈步向大门走去。
门外,是黎明破晓前冷冽的黑暗。
起初,是雅岚宫和陶然居排了一出戏,几日之间,场场爆满。
戏文假借某朝某代的某位叫于文卿的权臣,将宇文钦这些年利欲熏心,排除异己,把持朝政,挑唆雍汉不和,还妄图干预储君之选的行径一一托出。
尤其是,借意外之名暗杀遗臣的节段,据说很具感染力,看得人义愤填膺。
愈来愈多的勾栏瓦肆开始排演这出戏,后来,官兵开始冲进戏场,驱赶人群。
此时不知是谁高喊,这是晋王亲兵,晋王果真是狼子野心,欲盖弥彰。
有人心怀大义,为中原汉人鸣不平,甚而挥起拳头桌椅,与官兵起了冲突。
不多时,京城的街头巷尾也开始流传,宇文钦和晋王狼狈为奸,利用梁案牵扯无辜,趁机清除异己,为晋王夺嫡铺路。
一夜之间,城墙四壁贴满了纸张、册页,惟妙惟肖地讲述了宇文钦罪行的来龙去脉。
青麓书院和国子监的学子纷纷罢学,还有地方上进京赶考的书生学子,笔诛墨伐,争相鞭挞。
一时,大理寺、刑部的监牢人满为患,还有不少学子被逼得逃往外地。
四月,戎狄使团回国,离京前奏请将扎兰伊公主带回戎狄,被皇帝以不合规矩为由婉拒了。
五月,京中开始流传黄河水患赈灾银短亏,是因北雍旧贵族从中作梗,想借天灾多除掉些汉人。
六月,黄河水患难民起义,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城门大开的房州,那一带向来是反雍的大本营。
七月,起义遭到镇压,房州城死伤无数,朝野震动。
但与此同时,皇帝授命太子重审梁案。
不久后,大理寺先后释放了梁书简和梁文策,梁家各房子侄和诸多牵扯其中的朝臣也根据所犯事实,徒刑的徒刑,释放的释放。
九月,朝中有汉臣称病罢朝,渐渐,罢朝的汉臣愈来愈多。
御前桌案上,弹劾首辅大臣的奏折堆积成山,不论民间朝堂,请求罢免首辅的呼声高涨。
而这一切,现下都与我无关了。知晓这些时,我已身在死牢,等死,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使命。
那日从大理寺出来,我滴水未进,径直去了青麓山。
我在书院最后看了一遍《于文卿》的戏稿,还有行将发往京师各处张贴的册页,有位学子的父亲在东宫当职,他与我说,册页已暗呈过东宫书房,太子未有异议。
这时,门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晋王带着一批人马上了山,看脚程,立时便到书院大门。
学子们如临大敌,但都不曾慌乱,有条不紊地收拾物件,从事先勘定的偏僻山道悄然离开了。
这日原是旬休,我与学子都不该出现在书院。
彼时,我独自站在堂中,四面风从敞开的轩窗刮进来,吹散了冬日阳光蕴起来的那一点暖意。
晋王缓步从木门走进来。
听闻你去过大理寺,见着梁凤箫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眉目间是惯常的风流轻浮,目光却透出一丝阴冷。
是你。
他立时明白了我言下所指,嗯,是我。
他站在桌案旁,手上很闲似的,拿起砚台上的墨条端到近前,一派虔诚地细瞧。
昨夜送进去的,一模一样的两盒饭食,一盒下了全份的柳叶桃,吃了会吐血不止,迅速毙命。
另一盒,只下了半份,吃了亦会吐血,但若身强体壮者,可以留下半条命。
不知,他吃的是哪一盒,哈哈。
他放下墨条,含笑看我一眼,不过梁凤箫那身板子,本王只怕半份他也熬不过。
若他已死,你便可放心跟了本王。若他未死,为了他的命,你必得跟了本王。哈哈哈……
晋王神色欢快,挑眉道:本王和宇文驰不一样,本王最不喜欢强迫女人。可是贞仪,眼下除了本王,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原来愤恨至极时人反而会笑出来,我握紧了掌心,不一刻指尖便觉出一点黏腻。
我缓缓走近,与晋王几乎鼻尖相触,我一笑,凑近他耳旁柔声道: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若留我在世,你小心像你那死鬼弟弟一般,一脚踩空,就摔到铁锨上,扎死了。
说罢,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晋王,兀自走到学堂场院中。
一列身着明光铠的侍卫拦住了我的去路。
身后响起晋王冷硬肃然的嗓音,工部掌案冯贞仪,涉嫌参与谋害永王,今日收押,以待后审。
我回过头,晋王微微笑了一笑,可惜啊贞仪,太康殿的造立者碑,也不能有你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