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楼殿月 > 第43章

第43章
扎兰伊公主的交易
入狱之后,我很快被转移到刑部的监牢之中。
我仰望小窗台上,微光里,一只蚂蚁踟蹰地爬过,我的唇边悄无声息地浮起一丝笑意。
刑部是太子监察的官署,扎兰伊公主信守了诺言,亲自检举晋王包藏私心,恐无法秉持中正,在永王案重审中,应当回避。
看来皇帝采纳了这条检举,或许,还包含着对首辅的愠怒和弹压,外头一定也乱起来了。
住到国子监不久,我曾回晋王府,想亲自向扎兰伊公主致歉。
但扎兰伊公主拒不见我。
我回到国子监后,公主却捎来的口信,邀我去林安楼一聚。
翌日过午,我如约去了林安楼,雅间里,扎兰伊公主沉静地坐在桌案旁,读着我的《营工考》。那模样,与在宫中咋呼呼娇滴滴哭闹的公主判若两人。
我突然悟到什么,开口问出一句:戎狄使团为何会在此时进京
公主顿了一顿,合上书,抬首时眼眸中含着激赏的笑意,冯贞仪,本公主果然没看错你。
戎狄嗅到了大雍朝政将乱,前来……不,我盯着公主娇艳的面庞,脱口道:是公主通传的消息。
你来大雍和亲的真实目的,竟是为刺探情报
和亲公主向母国通传些消息也属平常,你们中原的汉朝遣过多少和亲公主,没有她们,皇帝能除匈奴之患
扎兰伊公主定定地看着我,而后眉间凝起一簇忧伤,可我确是爱他的,原本,我以为自己比那些和亲公主,总要幸运许多。
扎兰伊公主默然替我斟了一杯茶,再抬头时,那簇忧伤已荡然无存,可他既有异心,再好我也不要了。
她肃容道:使团带来的消息,父汗病重,堂兄觊觎汗位,弟弟年纪尚小,与阏氏孤儿寡母,未必能敌得过堂兄的狼子野心。
母国局势渐危,我不能坐视不理。
我懵然听着,不知戎狄政局的变数和我有什么关系。此时扎兰伊公主看着我,目光含着坚毅,冯贞仪,我想同你,同太子做一笔交易。
扎兰伊分析说,当年太康殿卦言、户部档籍之事随着梁重九自尽的血书上达天听,眼下皇帝对首辅宇文钦已起了疑心和忌惮,彻查与否,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宇文钦这老狐狸,不可能没察觉到。太康殿落成典仪上,他称病缺席,便是明证。接下去宇文钦最好的法子,便是无为——
闭门称病,向皇帝示弱,等待风波平息。
宇文钦自顾不暇,此时,正是太子钳制宇文骆的最佳时机。
我目瞪口呆,这个沙红姬,前一时还爱得哭哭啼啼欲生欲死,后一刻不爱了,便能精神抖擞地算计自己夫君。
宇文骆没得到你,绝不肯善罢甘休,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对梁凤箫动手。太子守株待兔,便能顺着这条线抓住他的把柄。
她瞟了我一眼,立时补道:你放心,太子定会护梁凤箫周全,不会真的叫他出事。
许是看我脸上惑色渐浓,扎兰伊笃定地一笑,我说的交易便是,我帮太子稳固储位,他助我回戎狄,还有……你跟我走。
我刚刚喝进一口茶,全数吐了出来。
扎兰伊还不罢休,眨着一双大眼认真道:永王是你杀的吧,你谋杀皇亲,还想在大雍有什么立足之地趁眼下梁凤箫还替你担着……
等等、等等。
我擦了擦嘴,伸手制止她说下去。
扎兰伊乖觉地停下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你……你先说,为何要我随你去戎狄
定都、建城、汉化。
扎兰伊公主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三个字,仿佛已在心里演练无数遍了,你的本事,能派上大用场。
我突然想起,从前她大力助我写《营工考》时曾提起过,草原王权想壮大繁盛,必要筑城定居这样的话。
我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好家伙,她哪是想回去辅佐幼弟啊,这女人的野心简直大得没边啊。我不由得怀疑,晋王的见异思迁,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初时的惊讶过去,我以指尖轻抚杯沿,静默了许久。
林安楼掌灯了,外头热闹起来,我能听见陆巧儿抬高了嗓音在宾客之间婉曲周旋。
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心潮一点一点澎湃,在另一番天地中间得到回响。
扎兰伊公主见我犹疑,换了种深长的口吻,道:汉人、雍人、狄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开吗
说到底,人人都身上一张嘴,头顶一片天,何处能容身,就往何处去。什么皇权尊贵,利益争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全是留不住的。
唯有你们做的事,砖瓦,泥灰,土木,遮蔽,百代之后换了时空,世上人总还在做着这些。你去哪里,又有什么要紧
我酸涩地笑了一笑,想起我爹和梁凤箫都说过类似的话,哪怕明知扎兰伊是帝王话术,但她是出自真心地惜才,在她麾下也该不会太坏。
末了,我道:梁家一案哪怕秉公审理,绕不开永王之死。既然人是我杀的,我不能让梁凤箫背负血债。
梁凤箫营造之才,绝不会在我之下,若有机会,还请公主顾念昔日情分,救他去戎狄。
因为太子早有防备,梁凤箫虽中了毒,但因份量少且抢救及时,幸得保全。
晋王却因此被太子拿住了杀人灭口、包藏祸心的罪证,皇帝震怒,罚他禁足王府,断绝朝臣往来。
之后种种,正如古语所云,兵败如山倒,晋王没了首辅撑腰,纵有暗中指使京军亲卫驱散看客之类,终究难以挽回舆潮所向。
皇帝为平息众怒,着太子重审梁案,便是势在必行。
梁书简和梁文策大抵是平安了,到时,阻止梁凤箫重返自由的,只会是永王案。
永王之死系人为,晋王已看出来,且口述得很明白,纸包不住火,太子绝不会冒惹火上身之险,包庇我们。
我与梁凤箫,必有一人入死牢。
隔月,我上自白书,交代了在永王府发生的种种。
我详细地说明了我是如何利用水镜台工事,如何诱永王去栅栏边等一应细节,梁凤箫无从知晓,更无法做到。
有了我的自白书,案件审理变得十分简单,走完流程后,判决很快便定下来——秋后处决。
死牢的日子安静又缓慢,我已许久没有这般心无挂碍了。
一个送饭的狱卒从前认得我父亲,他偶尔会与我说起外头的消息,一日,他说,梁凤箫出狱了。
梁家因受梁重九所犯罪行的牵连,贬为庶民,永不复用,他们姐弟往后生计,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彼时我正静静望着壁上三尺的小窗,仿佛只要屏气凝神,就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我微微笑了一笑,面皮因为太久没有表情,扯得很是僵硬。
他们姐弟亲眷德才兼备,有手有脚的……
我顿了一顿,改道:大多数都有手有脚的……饿不死的,平安就好。
刘叔——
我转而道:我好像听到了鼓声。
刘叔放下食匣,屏息静听片刻,那是令鼓吧,坊市里敲的,立秋了。
刘叔说完一怔,默然看向我。
入秋了啊,原来。
我喃喃说道,走到墙角坐下。刘叔低头整理食匣,间中偷偷地拿手抹眼睛。
刘叔好心,但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不必为我难过。我这一生,已经很可以知足了。
五岁时,在父亲的木工房做出第一块燕尾榫,父亲高兴地举我上肩头,还要阿娘杀鸡来庆贺。
六岁时,随父亲入营式房,枕着图纸烫样入眠。
此后许多许多年,我一直做着此生钟爱之事,我明白,这对于本朝女子来说,是很奢侈的事。
我在最痛苦的时候遇到了此生所爱,是夜月白风清,梁凤箫坐在一盏琉璃羊角灯下,他一张花容玉面,映照着暖黄的光。
我不敢多瞧,偷觑的目光一遍遍瞥见他低垂的衣袖,那纱质罩衣的袖口上银线密密绣出云纹,于椅子下张开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时我是在找一把合适的梯子,可非得是他吗,如今回过头去看那惊鸿一面,我分明是动了心。
我手起刀落,亲手杀了陷我于万劫的永王,我让梁重九伏法,替父亲报了仇,我做错过很多事,如今以我命去还,干净利落。
我的一生,很值当了,再有怨言,未免不知好歹。
入秋了,我静静等着死期降临。
可是,第二日、第三日……之后好几日,我都听到了那鼓声。
我问刘叔,令鼓究竟要敲几日
刘叔哑口无言,而后一日,他兴冲冲地提着食匣告诉我,那是林安楼的老板娘领着一帮女子在皇城门前击鼓喊冤,替你喊冤!
我瞪大了眼看他半晌,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木栅缓缓坐下。
陆巧儿这娘儿们!
那日我去找她,托她将我的大部积蓄送给从前永王府的那些女孩子,顺道搜集永王残害家妓舞娘的罪证,写成匿名信保存。
当年葬身永王府中的家妓不少,我想,将永王罪名公之于众,行到万一,也许能替自己减些罪刑。
我知道此事极难,因此不抱希望,谁知陆巧儿竟敢上皇城门前击鼓鸣冤,那些姐妹们……她们竟敢
刘叔绘声绘色地转述,她们呐,在那哭着喊着,当年永王虐杀家妓,看来死了好些人,尸体埋在哪里,她们都知道,说要带官差去挖。
她们还说,你当年杀永王,是为她们请命的义举,说你是侠女,是义士,皇上若要杀你,便该连她们一块杀了……
我喉间一哽,热泪立时涌上来,心下既感动又担忧,感动她们不顾自身安危地为我,担心她们从此不得安生,前途堪忧。
刘叔喜气洋洋地走了,我却开始坐立难安起来,每日去听那鼓声,时而走神,甚至觉得听到了哭声。
而后不知第几日,那鼓声突然停了,再不曾响起过。
刘叔也不来了,换了一个送饭的狱卒,是个不透风的闷嘴葫芦。
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度日如年,浑浑噩噩,慢慢地失却了日月计数。
直到一夜,我睁开眼,看见跟前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黑影,吓得陡然惊醒。
来人掀开遮面的帷帽,晦暗的灯火中,映出一张端正威严的脸——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