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杏花不似白日般娇嫩,反而在月色下显得更为神秘。
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朵,两个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
“诶——林玉你力气也太小了,这么久过去了,那边才挖了这么点深度。
”奚竹额上滴汗,双手叉腰,看到另一方连他挖的一半也没到的深度,气得直呼其名。
林玉心底发虚,自小她便会偷懒,对练武这种苦力活能逃则逃。
这力气也就自然而然没能锻炼出来。
不过奚竹还挺令人意外。
竟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爷,这刨坑的速度和力度还颇为厉害。
实在让她刮目相看。
这时,奚竹接过林玉手中的铁锹,这是方才他们找附近人家借的。
他代替林玉,弯腰继续往下挖土,还不忘念叨:“要我说,你们这些文人真该锻炼锻炼身体……”“嗯嗯。
”林玉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却紧盯地上。
原先觉查有异的地方,如今已被迫露出真面。
只见泥土之中有一木箱,一半尚埋在土中,一半却已显露在月光中。
谁会想到这树下竟藏了个箱子呢?片刻过后,在奚竹“哼哧哼哧”挖坑过后,箱子全貌终于展现。
林玉静待奚竹打开。
奚竹动作迅速地开箱,同时毒舌道:“怎么?这箱子也要我来打开?林大人真是偷得一手好闲。
坑不能挖、箱不敢开,倒真的符合你这小身板。
你家里人不给你吃饭吗?生得这般‘清瘦’……”面对这样的指摘,林玉一声不吭。
实在不是她不愿做苦力,而是万一开了箱子后,一个人头猛然出现怎么办?想到那样的场景,她不寒而栗。
“嘎吱”一声,朱红木箱打开。
两人同时望去。
没有想象中血淋淋的场面,而只有厚厚一沓的纸,正整齐有序地放置其中。
林玉随意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只看了一眼便面露惊讶。
这纸上密密麻麻,几乎全是歪七扭八的三个字。
对不起。
笔迹凌乱,龙飞蛇舞,乍一看堪称触目惊心。
两人迅速翻看剩下的纸页,心中惊异更甚。
下面的每一篇,尽是如此。
墨汁犹如潮水一般,把手中的一沓纸淹没,展现出来的只有无边的悔意。
唯一不同的一张,上面也抄满了忏悔的佛经。
轻薄的纸页承载了绵绵不绝的愧意,一下变得极有分量。
待草草看到最后一张时,两人均是眼神一凝。
这张上面的字迹更加稚嫩,也明显慌乱不少,零零散散地写着一段话:“对不起,是我,是我故意推下去的。
对不起小春哥,是我鬼迷心窍,脑子一热就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太优秀了,实在有太多人夸你了……我讨厌那些不经意的对比,我讨厌你每次故作宽慰地对我说:我娘走了没关系,你以后会罩着我。
在你身边,我永远都是个被人看不到的影子。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给你抄佛经,你不要来找我……”先前为了调查王家命案,林玉查看过王闻、王瑞二人笔迹。
因此,几乎在看到那满眼“对不起”的一瞬间,她就认出这是王闻的字迹。
原来如此。
泛黄纸张沉默不语,依稀折射出曾经的故事。
王闻自小便和邻居小春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但在长大的过程中,他的心性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小春父亲医术精湛,娘亲温柔可亲,他更是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与之相反,王闻的父亲懦弱无能,娘亲整日怨声载道,而他自己亦不聪慧。
终于,他的娘亲再也受不了这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离开了杏花村,从此再未归家。
身边的小伙伴嘲笑他此后就是没有娘亲的孩子,而他几乎全然继承了父亲的怯弱,甚至连大声反驳也做不到。
每当这时,小春总会跑过来,义无反顾地挡在他的面前,替他赶走那些人。
小春抓着他的手,语气坚定道:“没关系,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可这并没有阻挡他急剧下坠的内心。
身旁比较的声音不绝于耳,自卑在悄无声息中泛滥成灾。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们如往常一般在溪边肆意玩耍。
要是没有小春就好了。
他的内心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手比脑快,他伸手推了一把。
小春在水中不住扑腾,向来带笑的脸色惊恐万分,拼了命地呼救。
王闻却在一旁无动于衷,心中竟梦魇般地生出了一种得意的快感。
直至水中拼命挣扎的手再没有动作。
他才从这场梦中惊醒,慌张失措地去找大人施救。
可八九岁的小孩如何抵得过湍急的溪流?悲风四起。
小春的娘亲哭得眼睛都瞎了,父亲一夜白头,终日酗酒。
王闻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旁人都以为是失去伙伴后太过伤心所致,只有他自己清楚,是心底的悔恨作祟。
父亲看透了他,为了保护儿子,这个怯懦自私的男人第一次干了出格之事,带领全家远离杏花村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哪怕逃了十几年,最后的结局亦是凄惨万分。
林玉心中怅然,没能想到人的嫉妒之心竟能残害这么多人。
本应没有温度的纸张夹杂着滔天悔意,如今却骤然生出凉意。
奚竹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过一半。
这不是困住王闻与小春的河岸,而是寂静无波的静月湖旁。
林玉开口:“我们把这些证据带回大理寺吧。
”回大理寺的路上,四下无言,静得连野猫叫都不曾有一声。
尘封多年的真相终于现世。
原来王闻时常来杏花树下,不是睹物思情,而是为求心安。
他看到这枝繁叶茂的树木,会想起老家吗?会想起那个一同玩耍的伙伴吗?月色褪去,杏花树依旧挺立。
仍周遭如何变化,他始终如一。
又是一天晴。
“呔!这王闻也太阴暗了!人家好心帮他,他怎能做出这种事来!简直死不足惜!”孟源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气愤得不成样子。
林玉正坐案前整理此案卷轴。
纵使唏嘘不已,可她的脚步不能停下。
她已从王婆那处得知,那个给他们开风寒药的坐馆大夫就是小虎。
案子到这,就只剩下抓捕凶手这最后一个环节了。
她手持卷轴,预备告禀大理寺卿,让其再增派点人手抓人。
刚至门口,里面便有声响传出,听起来有人在谈话。
林玉只好退到一旁静静等待。
她本无意偷听,可大理寺的房门不太隔音。
屋内,奚竹心不在焉,一下就瞟到门外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严行见他此番不专心的模样,恨铁不成钢。
奚竹悠悠道:“听到了听到了,不就是让我跟林大人多学习学习吗——”他故意拉长声调。
严行点头,语气颇为欣赏,“林玉那孩子,聪慧机灵,又不失谨慎,不愧是状元之才。
你可知,她连安襄的拉拢都拒绝了,就一门心思在我大理寺查案,假以时日,必定成才!”“是是是,连安丞相都没能入她的法眼。
您这么赏识她……要不认她做个义子?”奚竹促狭得很。
“没大没小!”虽为呵斥,但语气中却无半分责怪。
外面的林玉却听得心惊。
虽然严行平日笑眯眯的,但上峰变义父这件事,单是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他二人关系竟如此亲近,怪不得奚竹在这里可谓“为所欲为”。
正暗暗想着,奚竹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漫不经心言道:“快进去吧,林大人。
”也不知这人知不知道她刚才一直在外面的事,林玉胡思乱想,严行的话并非她心中所想,可千万别记恨上她。
面对大理寺卿,她简单几句阐明案情,并提出增援人手的意愿。
而后,严行应允。
后日一大早,郊外却苍山上一猎户上山打猎之时,偶然发现一具死了好几日男尸。
满脸焦黑,只唯独虎口处有一黑痣。
面目可怖,身上白蛆食肉,周遭蚊蝇乱飞,可把猎户吓个半死。
林玉让王婆认了尸首,又加上街坊邻居对于坐馆大夫的描述、脚印尺寸等信息,基本可以确定那具无名男尸就是此案凶手——小虎。
根据仵作检验,他是几日前自戕而死的。
怪不得尽管衙役到处搜寻,都没能找到他。
林玉看到他,眼中莫名闪过一分悲哀。
此人或是偶然发现幼子死亡真相,而后为了复仇,不惜将整张脸都置于大火当中,燎过之后才变成这副叫人认不出的模样。
再处心积虑,先是下毒,再是开安眠药,最后在夜深人静闯入昔日好友家中,毫无犹豫地刀起刀落,为子报仇。
唯独留下了当年曾帮过自己的阿婆。
可怜可叹。
令众人意外的是,王婆主动提出将他好生安葬。
既是受害者意愿,大理寺也便没有立场反对。
春和日丽,一座墓碑落于却苍山上。
不时有风吹过,碑前的白花便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