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醒来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周奎的耳朵。
没多大会儿，一阵比寻常更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伴随着一个略带尖细，又透着几分市侩腔调的焦虑声音：
“我的儿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哎哟，真是吓死为父了！”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着宝蓝暗纹锦袍，身形略显富态，面带焦灼的中年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此人正是当朝国丈，也是周涛这具身体名义上的父亲——嘉定伯周奎。
周奎几步抢到床边，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周涛脸上身上来回扫视，
见他虽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明，呼吸也平稳，不像先前那般气若游丝，这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顺手拉过床沿的绣墩，一屁股坐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嘴里开始念叨：
“涛儿啊，你这次可是把爹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你说你，好端端地去那劳什子湖边做什么？那水多寒凉！幸亏祖宗保佑，不然…不然我这份家业，将来可指望哪个去啊！”
周涛垂眸，看着眼前这位在历史上以“爱财如命”著称的便宜父亲。
想到他日后的种种“壮举”，心中情绪复杂难明。
这位周国丈，在女儿，也就是当朝周皇后，开口为灾民求些赈济银两时，都能哭穷哭得惊天动地，最后却在李自成大军破城后，被硬生生从府里抄出数十万两白银。真是讽刺。
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扯，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也夹杂着一丝旁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爹，您老人家且宽心。阎王爷大概是嫌我这魂魄太能折腾，不肯收留，又给打发回来了。至于您那点家业嘛…”故意顿了顿，“孩儿还真不一定能瞧得上。”
周奎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那双原本就小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嘿！你这臭小子，刚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就敢跟老子这么说话！我这点家业怎么了？放眼整个京城内外，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咱们家的铺子、田庄？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白花花的银子！爹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攒下这份家当，难道不是为了你这未来的嘉定伯？等你将来承了爵，迎来送往，打点上下，结交同僚故旧，哪一样离得开孔方兄？”
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得意：
“我跟你小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最近啊，为父又在城南盘下了好几处铺面，那地段，啧啧，绝佳！还有通州那几百亩上好的水浇地，等过个一两年，地价一涨，行情再那么一转手…乖乖！到时候，银子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哗哗地往咱们府里飞！你就擎等着在家享清福，数银子数到手抽筋吧！”
周涛听着周奎这一套套的生意经，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这位便宜老爹，果然是钻进钱眼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如今这大明朝已是烽烟四起，内忧外患，他不想着如何为国分忧，为君解难，满脑子还是怎么捞钱，怎么让儿子继承他那套“发家致富”的本事。
“爹，”周涛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的畅想，语气尽量平静，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家里的这些琐事，往后再细说不迟。
孩儿刚醒转，隐约听到外面似乎有些嘈杂，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他确实听到庭院之外，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与府内的安静有些格格不入。
周奎脸上的兴奋劲儿被打断，闪过一丝不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嗨，多大点事儿！还不是河南那边闹了蝗灾，活不下去的灾民涌到京城来了！都堵在城外头，看着就让人心里添堵！官府那边，估摸着也正在想辙儿把他们轰走呢！”
流民！蝗灾！
这两个词，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涛的心坎上。
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那些沉睡在脑海深处的，关于崇祯年间的历史记载，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崇祯一朝，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旱灾、蝗灾、瘟疫轮番上阵，尤以河南、陕西等地最为惨烈，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最终汇聚成了那股席卷天下，将大明王朝彻底埋葬的农民起义的洪流！
“爹！您是说，流民已经堵在京城外了？”周涛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周奎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劲儿吓了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怎么了？不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泥腿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挡着咱们出入城的道儿，倒是挺烦人的！”他撇撇嘴，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周涛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
历史的巨轮已经开始加速碾压，那些记载在史书上的悲剧，正在一幕幕真实地上演！他不能，也绝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仅仅作为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爹，孩儿想出去看看。”周涛说着，便掀开身上的薄被，作势就要下床。
“胡闹！”周奎想也没想，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眉头紧锁，“你这身子骨才刚好一点，出去瞎折腾什么？
那些流民一个个衣衫褴褛，身上指不定带着什么腌臢的病气！万一冲撞了你，可如何是好？给我在府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爹！”周涛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周奎，那眼神中透出的锐利和坚定，让周奎微微一怔，
“孩儿并非是去看什么热闹！河南大灾，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到这京城脚下，所求的不过是一条活路！
我等身为皇亲国戚，世受国恩，食朝廷俸禄，难道就能这般心安理得，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在京城门外，而无动于衷吗？”
周奎被儿子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大义凛然”之辞说得瞠目结舌。
印象中的宝贝儿子，虽说不上是什么纨绔不堪的败家子，但也绝非是这等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主儿啊！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前几日失足落水，把脑子给摔出毛病来了？
“涛儿啊，你…你这是怎么了？”周奎小心翼翼地探问，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
“这些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和那些当官的去操心，哪里轮得到咱们这样的人家来管。再说了，咱们家……”
“朝廷如何管？派兵驱赶？还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变成真正的流寇？”周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爹！您难道忘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若是这天下真的大乱起来，烽烟四起，我们周家这点万贯家财，这点富贵荣华，又能保得住几时？”
周奎被儿子这一连串的发问给彻底问懵了，他看着儿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寒意和些许发怵。
这小子，眼神怎么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有压迫感？
“我要亲自去看看。”周涛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您若实在不放心，便多派几个得力的护卫跟着我就是了。”
说完，他不等周奎再开口阻拦，径自下了床，开始不慌不忙地穿戴衣物。那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决断。
周奎看着儿子异常坚决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罢了，罢了，这小子刚从鬼门关转回来，性子大变也是有的。由着他去吧，只要派足了人手，看紧点，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只是，这小子今天说的话，怎么听着这么邪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