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婉儿素手翻飞,在病患间穿梭忙碌,又转头望了望身旁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思索的李逸风,周涛心中某种情绪正在悄然滋长。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正朝着一个完全无法预料,却又隐隐令人振奋的方向急速前进。
有了李逸风这般胸有丘壑的谋士,有了林婉儿这样心怀悲悯的医者,他那看似疯狂的救助流民计划,便有了坚实的根基。
而这一切,不过是他宏大蓝图的开篇罢了。
林婉儿的动作轻柔而麻利,手法娴熟精准,周涛带来的那箱常备药材,虽解了片刻燃眉之急,却终究是杯水车薪。
流民营中病患众多,伤者、病者、老弱妇孺,呻吟哀号之声此起彼伏,触目惊心。不过小半日功夫,那只红木药箱便已见了底。
林婉儿捧着空空如也的药箱,再望向远处窝棚中不断传出的痛苦呻吟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原本因得到些许药材而略微舒展的秀眉再次紧紧蹙起。
脸上那刚刚升起的一丝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的忧虑。
快步走到周涛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无力:
“周公子,您带来的药……已经用尽了。这里的病人实在太多,这可如何是好……”
周涛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
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看着林婉儿焦急无助的面庞,他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担忧,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旁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力,掷地有声:“林姑娘但请宽心!药材的事情,尽管包在我身上!要多少,便有多少!”
这话语说得斩钉截铁,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林婉儿微微一怔。
她抬眼看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国舅爷,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自信,仿佛能够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只是,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药材,尤其是那些疗效显著的珍贵药材,何其难得,岂是张口便能有的?
然而,周涛并没有给她留下过多思索揣测的时间。
霍然转身,对着身后一名身材精悍、神情干练的护卫沉声下令,语气不容丝毫置喙:
“传我的将令!立刻飞马入城,通知我名下的所有药铺,‘回春堂’、‘百草轩’、‘济世阁’……对,所有!全部!着他们即刻清点库房,所有能用于救治的药材,不论贵贱,一箱不留,一草不剩,尽数给我搬运至此!还有,各铺子里的管事、伙计、坐堂郎中,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一并带来,听候林姑娘统一调遣!此事十万火急,不得有误!”
命令如山倒,那名护卫没有丝毫犹豫迟疑,抱拳沉声应道:“遵命!”旋即飞身上马,马蹄翻飞,卷起一阵烟尘,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林婉儿彻底呆住了。她微微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将自己名下所有药铺的库存全部搬空?这……这等手笔,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这究竟需要何等庞大的魄力,何等惊人的……财富?
怔怔地看着周涛那张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从容的侧脸,这位传说中的周国舅爷,其行事风格之诡谲,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却偏偏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剧震,甚至忍不住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深深敬佩的力量。
李逸风站在一旁,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虽早已知晓周涛家世显赫,富甲一方,却也万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败家”,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流民,一掷千金竟到了这般骇人听闻的地步。
但这惊愕之后,他胸中却陡然升起一股滚烫的热流,看向周涛的眼神中,瞬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赏与认同。
这才是真正的侠义心肠,这才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赤子担当!比起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尸位素餐的衮衮诸公,不知要高出多少!
周涛的雷霆手段并未就此停歇。
锐利的目光转向营地的另一侧,那里聚集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无光,显然已是饿了许久,仅凭意志在苦苦支撑。他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周围每一个角落:“李兄!”
李逸风闻声精神一振,立刻躬身应道:“周兄,有何吩咐?”
“光有良药救治,却无裹腹之食,终是治标不治本!”周涛大手一挥,遥遥指向城内方向,声若洪钟,
“再传我令!着人火速通知我名下所有粮铺,‘丰年仓’、‘广积米行’……也是所有!立刻!将各处粮仓中所有存粮,除了留下明年开春必须的田种之外,其余不论陈米新麦,杂粮豆货,全部起运至此!就在这永定门外,择空地立刻搭起粥棚,开立粥厂!务必使所有流民,都能尽快喝上一口热粥,先活下来!所有粮铺的掌柜、伙计,尽归你调配指挥,此事万分紧要,定要办得妥妥当当!”
李逸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他用力一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格外洪亮:
“周兄尽管放心!逸风纵粉身碎骨,定不辱命!”说罢,他也立刻招呼身边可用的人手,精神抖擞地开始规划接收粮食、选址搭建粥棚等一应事宜。
一时间,整个死气沉沉的流民营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穷的活力与希望。
周涛接连下达的这两道石破天惊的命令,如同两道滚滚春雷,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内与周府产业相关的各个角落,激起了轩然大波。
国丈府内。
周奎此刻正歪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眯着眼,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悠闲自得地品着。
旁边,府上的大管家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各处田庄、铺面的收益情况,那一个个令人心花怒放的数字,听得周奎脸上堆满了褶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钱,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最实在。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疾苦,在他看来,都不如攥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来得舒坦,来得让人安心。
就在周奎盘算着这个月又能有多少进项,准备再盘下几处旺铺的时候,一个负责药铺营生的管事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冲进了前厅,脸色煞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在发抖:“老……老爷!不……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周奎眉头猛地一皱,原本愉悦的心情顿时被打断,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旁边的小几上一顿,呵斥道:
“慌慌张张,哭天抢地,成何体统!府里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究竟出了何事,值得你这般失魂落魄?”
“少……少爷他……他把咱们家……咱们家在京城地面上所有的药铺……‘回春堂’、‘百草轩’、‘济世阁’……整整十三家啊!全都……全都给搬空了!”
那管事带着哭腔,几乎是嚎叫出来的,
“库房里连一片甘草,一根灯芯草都没给留下啊!小的们拦都拦不住!少爷说,全拉去城外救济那些闹灾的流民了!”
“什么?!”周奎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瞬间泼了自己一身,他却浑然不觉疼痛,猛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那双原本就因为肥胖而显得细小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
“你说什么浑话?!哪个不长眼、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东西,敢动老子的药铺!反了天了他!”
“是……是少爷!是少爷亲自下的令啊!谁敢不从!”管事哭丧着脸,声音都变了调。
他这话音未落,另一个负责府上粮米产业的管事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比先前那个还要不堪,
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哭喊道:
“老爷!药铺那点损失算得了什么啊!少爷……少爷他还……他还把咱们家在京郊的那七个大粮仓……‘丰年仓’、‘广积米行’……除了您先前特意叮嘱留作明年春耕的那丁点儿种子之外,其余的,堆积如山的陈米、新麦、各色杂粮,足足……足足有七万三千石啊!全……全都被少爷下令起运出城,说是要在永定门外开粥厂,敞开了赈济那些泥腿子流民!呜呜呜……那可是咱们周家几代人攒下的家底,够咱们府里上下嚼用十年的粮食啊!就这么……就这么……”
“噗——”周奎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喉咙口一股腥甜直涌上来,一口老血险些当场喷薄而出。
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摇晃,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幸亏及时扶住了身后的梨花木八仙桌,才勉强没有一屁股瘫倒在地。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大门的方向,脸上的肥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个……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子!败家子!十足的败家子啊!我的药!我的粮!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我的钱啊!”
周奎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滴血,疼得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攒刺一般。
那些药材,那些粮食,可都是他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费尽心机,宵衣旰食(搜刮)积攒下来的万贯家业啊!
就这么被他那个从来不让人省心的宝贝儿子,大手一挥,眼皮都不眨一下,轻飘飘地全都送出去了?
还是送给那些在他眼中一文不值,甚至看着就心烦的流民!
周奎气得在原地直打转,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怒的肥猪,
嘴里翻来覆去地咒骂着“逆子”、“败家子”、“丧门星”,恨不得立刻冲到永定门外,将周涛那个小畜生揪回来,吊在房梁上狠狠地抽上一百鞭子才能解恨。
可转念一想,他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还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胞弟,皇帝陛下的小舅子,打是肯定打不得的,骂……那小子如今翅膀硬了,也未必肯听他这个老子的话了……
周奎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胸口堵得慌,最后眼前一黑,双腿发软,“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张大了嘴巴,呼哧呼哧地剧烈喘着粗气,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看样子竟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背过气去。
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里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