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老夫人面上怒容难掩,声色俱厉道,“祖母这是在教她规矩!”裴俞风原是晨起便去了叶家茶库巡视,本欲赶在祖母晨起前归来,亲自侍奉于祖母身侧。
但前脚刚踏入府门,后脚便闻得叶湘怡依旧循规蹈矩,前来祖母处奉茶。
他心下焦急,一路疾行至祖母跟前,却见叶湘怡身着一袭娇俏粉衣,正跪于地上。
裴俞风眉头紧锁,大步上前,轻扶叶湘怡起身。
祖母早年随祖父闯荡四方,性情刚烈,爱憎分明,宛如炮仗一般,一点即燃。
对湘怡的偏见已经形成,有责能轻易更改?他轻叹一声,温言劝慰道:“祖母,孙儿既已成婚,便与湘怡夫妇一体。
您若苛责于她,岂非嫌孙儿眼光不佳,又或是责怪孙儿疏于管教?”“再者,湘怡并未迟到,反倒是孙儿晨起外出,稍晚片刻。
祖母若因此等小事罚湘怡去跪祠堂,岂非是在怪罪孙儿晨起迟了?”叶湘怡抬眼望向裴俞风,见他下颌线紧绷,心中一动,假意慌忙将衣裙下摆的污浊藏起。
“这是何故?”裴俞风问道,“好好的裙子,怎会脏了?”“是妾身笨手笨脚,”她突然哽咽道,“夫君,妾身想去祠堂……给列祖列宗赔罪。
”裴俞风攥紧她手腕,脸色阴沉。
眼前女子婉约顺从像是带着一副假面,让他他心中窝火:“不必。
”叶湘怡仰起脸,泪水恰到好处地悬在睫上,轻声道:“叶家不能给夫君助力,妾身愧对裴家先祖。
”裴家分为三房,裴俞风乃长房长孙,除了二叔三叔,尚有一位远嫁冀州的小姑姑。
裴家大房掌管茶庄生意,然裴俞风的父母五年前惨死,原因不明。
裴家上下一片混乱,当时年仅十六的裴俞风毅然接手了裴家生意,安抚二房三房,整合家族资源。
是以,裴家茶园在短短五年之内恢复元气,成为梁州第一大家。
此人在商场上手段强硬,说一不二。
他认定之事,便无人能改。
既然他心下怜惜自己,叶湘怡心中暗自思量,决定再添一把火。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裴老夫人声音尖锐道。
叶湘怡抽泣一声,试图挣脱裴俞风的手掌,朝祠堂方向走去。
“祖母,男儿建功立业,何须岳丈支持?当年祖父与您便是白手起家,共同打下裴家祖产。
况且,这峤州之中,叶家普洱堪称一绝。
湘怡自小耳濡目染,制茶技术自然不差。
孙儿还盼着向湘怡拜师学艺呢。
”叶湘怡面色一凛,心中暗自惊讶。
裴俞风所言非虚。
普洱制作工序繁复,峤州盛产普洱,其中叶家茶园的普洱更是独树一帜。
但各家制茶技术乃是看家立业之本,轻易不能外传。
若不是此次叶家是被官府查封,那想借着搭把手来打球风的人必定不少。
裴家家大业大,能攀上官府关系。
此次能解救叶家的,只有裴家。
否则,叶家嫡女也断然不会毁了与自家赘婿的婚约,嫁入裴家。
“祖母,您说呢?”裴俞风问道。
老夫人闻言,瞬间哑火。
裴俞风所言,句句属实。
“湘怡,与我一起给祖母奉茶。
”裴俞风松开叶湘怡纤细的手腕。
温热的茶香氤氲而出,叶湘怡与裴俞风一同跪在老夫人跟前。
叶湘怡神色恍惚,恍然间忆起昨日被八抬大轿抬入裴家的情景。
当时,周围人声鼎沸,嘈杂纷乱。
裴俞风沉稳如常,牵住她的手,稳稳抱她跨过火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叶湘怡有些呆愣,被裴俞风扶起。
“这是二婶,这是三婶,这个是二表哥的媳妇,你喊嫂嫂即可。
”裴俞风拉起跪在地上的叶湘怡,一一见礼。
圆脸妇人与高瘦妇人面色和善不少,一进来便对这位年轻的新妇好奇不已的一位年轻妇人站起身,拉起叶湘怡的双手,左右端详道:“当真好看,这小模样标志得紧。
祖母瞧瞧,这模样这身段,与大哥哥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
”二嫂嫂言辞爽快,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气氛一时其乐融融。
“祖母若是没旁的事,孙儿带孙媳妇先退下了。
”裴俞风道。
“哼。
”老夫人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裴俞风自然地牵起叶湘怡的手,走出堂屋。
待到走远了,才松开。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
叶湘怡思绪万千,摸不清裴俞风是何用意。
难道此人,当真对她上了心?叶湘怡摇摇头,甩开这等荒谬心思,试探着问道:“我从小对茶道不甚精通,若是夫君想学,我可询问家中茶师。
”“你——”裴俞风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一身淡粉长裙衬托着叶湘怡绝美的容貌,像是初春绽放的桃花。
偏偏眉眼间又带着一丝讨好的愁容。
让他不忍再说什么重话。
裴俞风咳嗽一声:“如约,回门之日你拿回剩下银钱,库里银子随你取用。
”叶湘怡笑意盈盈:“多谢夫君。
”她墨色的瞳仁盯在叶湘怡脸上,仅仅盯着叶湘怡挽着的妇人发髻。
这是他的妻。
他语气轻多了一丝笑意:“罢了。
”说完,快步离去。
阳光穿过廊檐,在白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叶湘怡低头抿唇,掩去眼底欣喜。
叶家,算是救下了。
两日无事,裴俞风除了三餐和就寝,并不在主院多待。
是夜,月光透过窗纱,在雕花拔步床上筛出细碎的光斑。
红绡帐半垂,裴俞风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横亘外侧。
叶湘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裴俞风如此这般,已两日有余。
她小心翼翼地挪上床去,藕色衬衣衣袖滑到手肘,露出雪白小臂上并蒂莲纹的金镯,随着她揪被角的动作簌簌作响。
待到在裴俞风身边躺下,叶湘怡盯着眼前男子问道:“夫君,明日回门。
”裴俞风侧过头去,光影间喉结动了动。
“我陪你回去。
”叶湘怡有些无措,她只是想提醒裴俞风不要忘记自己需要带银钱回家赎回茶园。
不过这样也好,一同归宁也能让父亲安心。
只不过,遇见齐明恐徒增事端。
罢了,有钱就行。
晨光微熹,叶湘怡已梳妆完毕。
春桃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妇人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姑娘,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春桃犹豫道。
叶湘怡抚了抚发髻:“回门不宜太过招摇。
”裴俞风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她出来,目光在她素净的装扮上停留片刻:“走吧。
”马车缓缓驶向叶家老宅。
叶湘怡透过纱帘望着熟悉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裴俞风忽然开口:“你父亲可好?”叶湘怡一怔,轻声道:“昨日打发小厮来报,说咳血好些了。
”裴俞风“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马车停在叶家前,昔日气派的门楣已显破败。
叶老爷得了消息,早早等在门口,见女儿下车,眼眶顿时红了。
“我儿……”叶湘怡快步上前扶住父亲:“爹爹怎么出来了?风大。
”进了正厅,叶湘怡命人将一排排沉甸甸的银箱放在递上。
叶老爷颤抖着手打开,白花花的官银晃得他老眼昏花。
“这……这是……”“白银。
”叶湘怡轻声道,“足够赔偿客户,赎回抵押的茶园,还能再招些工人。
至于被官府查封的园子,也有俞风出面作保。
爹爹放心。
”裴俞风站在叶湘怡身侧,深色淡然。
只是听见叶湘怡喊他“俞风”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岳丈您安心养病即可,此事有我。
”管事们闻讯赶来,见着银子都惊得说不出话。
叶湘怡已翻开账本:“陈叔,这是订货客商明细,挨家退款道歉。
若是愿意再来叶家购茶,一律有礼相赠。
张叔,这是东郊三十亩茶园抵押的凭证,还望你跑一趟赎回。
李伯,去把欠工匠的工钱结了,辞职不干结完再走,留下的再多加一成。
”她条理分明地安排着,没注意到裴俞风眼中闪过的一抹道不明的情绪。
“出事的明前茶,前阵子已然悉数追回。
幸而此批茶叶出货最早,仅供峤州城内。
这一箱银钱,还望爹爹出面,用以慰问受累之家属。
”叶湘怡温言细语,举止得体。
“至于那栽赃陷害之凶手,夫君已作保,期限不过月余。
还请各位叔伯鼎力相助,配合官府调查,早日还叶家茶园一个清白。
”言罢,叶湘怡盈盈起身,福了一礼。
众人连声应诺,直至一切安排妥当,叶湘怡仍未见到齐明的身影。
她心中暗自愧疚,想日后定要寻个机会,当面致歉。
但转念一想,救下茶园,齐明在叶家便能长久安身,无需再北上投奔友人,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叶湘怡轻叹一声,转身朝裴俞风说道:“普洱制法已登记造册,现置于妾身闺房之中,妾身这便去取。
”竹帘半卷,阳光透过缝隙,将斑驳的树影筛进雕花木窗。
氤氲的茶烟,在这碎金般的光影里袅袅升腾,宛如仙境。
四壁以素绢为墙,染着极淡的雨过天青色,恍若将龙井新茶的嫩芽细细碾碎,敷于其上。
东墙之上,悬着一幅前朝陆羽品茗图。
西墙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二个甜白釉茶叶罐,罐身贴着洒金笺,可见“顾渚紫笋”“霍山黄芽”等字样,尽显茶韵。
六架屏风,以湘妃竹为骨,素纨为面,将整个闺房映衬得清雅脱俗。
南窗之下,置着一张湘妃竹榻,榻上叠着月白缎面夹被,被角绣着几片舒展的茶芽,栩栩如生。
榻边黄杨木茶几上,错银茶则与湘竹茶匙静卧在缠枝莲纹漆盒里,盒盖外贴着一张泛黄的《煎茶七要》残页,朱砂批注的“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字迹,清晰可见。
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案角堆着《茶经》《大观茶论》等典籍。
屋内陈设并无变动,但短短几日她却嫁入裴家,如今再次置身此处却似一场不愿轻易醒来的旧梦。
叶湘怡快步上前,在书架上翻找出一本老旧异常的手抄书籍,轻声道:“就是这个。
”未等她转身去寻裴俞风,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跟了进来。
正站在屏风一侧,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