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本是金吾不禁、普天同庆之时,五城兵马司却于巳时突然出动了官兵持戈清道,遣散人群。
若按朝廷规制,乃是有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紫禁城长长的宫墙外,总督夏太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正眯眼假寐,依稀听得远处有车马响声,他这才调整站姿,把手中的暖炉递给了一旁的小太监,并从袖中取出诏书来。
待被层层官军护送的车队停下后,早有太监上去扶着官员下车。
夏太监甩了甩拂尘,宣道:“特旨:着巡盐御史林如海赏马,觐见——”原来这位被兵甲环护的,并非是什么一级大员,而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但见他身着青色鸂鶒补服,披深蓝斗篷,头戴乌纱帽,腰悬素银带,风尘满面而下。
受此重恩后,他面上却也不见半点喜色,只有沉凝。
只是微微整了整袍带,林如海便谢恩上马,一路行至景运门。
此处又有太监接应,带着他穿过重重宫阙,巍巍殿阁,便见丹墀凝霜,螭吻沉雪。
此处已然是不得闻听人声了,正值冬日时节,便连鸟鸣也是无有的。
是以长长的廊道上只有一些稀碎的步声回响。
不多时,来到御书房。
此处更是肃静万分,当值的侍卫都已被提前清退到百步之外。
他脱下斗篷交给旁边的太监,便在宣召后踏入内殿。
而在偌大的殿中,高高的鎏金宝座上,天子正坐在那里。
在一旁,只留着太监总管刘和一人正在拨香。
林如海自进殿后便目不斜视的看着足下的金砖。
待觐见处他便撩开下袍,行三跪九叩大礼,道:“臣林如海,拜见圣上。
圣上万岁万万岁。
”然礼毕,他却仍未起身。
只见他将双手却高高举起,托起文书,道:“这是臣七年来所查盐政实录,恭请圣鉴。
”皇上略微的抬了抬手,刘和便虾着腰将林如海手中的文书接来奉了上去。
此后一时间,偌大的殿中,便只余下了一些轻微的纸张翻阅声。
良久后,上面终于传来了声音:“当真如你所述,这些年江浙一带的盐政税款几有四成运往了朱元婴的旧籍,三成运往了李林其的老家,止三成归入了内库?除此之外,这二人同党还通过制造盐引压库、谎报损耗并受贿引窝等以此再次谋利?”他的语气平淡的似乎在问今年的新茶。
林如海闻言,俯身叩道:“臣字字据实,若有半句虚言,甘领欺君之罪。
证人已随臣至京,正候阙下,圣上可立即传问。
”皇上却未理会林如海的答复,反而转头对着一旁的太监刘和戏道:“朕倒不知,朱元婴新近在扬州修的别院,竟是用盐客银子堆出来的。
还有李林其侄儿去年在苏州买的三千亩桑田,地契可是盐引兑票?”刘和俯身答道:“李督查买田一事,钱款确实来历不明。
至于忠顺王爷别院之事,奴不敢加以妄言。
”圣上似乎轻笑了一声,道:“那林卿着实查的明白。
”他用手指扣了扣桌子,又道:“再没有别的账册了?”林如海答道:“更早年间的也在其中,已录于末册。
因是陈年旧事,经手吏员多已物故,现存勘合亦无印信可合,非人力可尽寻。
”圣上并未回答,是以殿中一时寂静的骇人。
忽然远处传来报时声。
原来已经午时三刻了。
本该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但林如海虽面无表情,背脊上却已经冷汗涔涔。
钟声卷入殿内,似乎终于掀起了一阵涟漪。
那位高座于上的天子这才启唇道:“是么?那你立了很大的功啊,林卿。
”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喜怒。
林如海闻言抿唇,于是又叩首道:“臣不敢。
”上面的声线中露出了笑意,道:“你立了如此大功,朕如何赏你是好呢?”并不等林如海答话,他便接着说道:“便授你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右侍郎,特晋太子少保,入文渊阁参预机务,如何?朕记得你有位侄女侍奉经年,着实贤良淑德,恪守本分。
便一同提为贤德妃罢。
”林如海心中波动,不由得猛地往上看去。
却见——上位者虽面有笑意,却是冷湛湛的。
目光灼灼,正死死的钉着他。
他陡然懂了什么,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于是咽下了原本想要探寻的语句,叩首道:“臣谢恩。
”圣上便抬了抬唇角,之后挥了挥手。
一旁的刘和高声唱道:“送——林——阁——部——”宫中之事此处按下不提,荣府此时却热闹非凡。
内室中贾母在上席一左一右搂着宝玉、黛玉,王夫人带着迎春二姊妹坐右席,惜春则被秦可卿拉去与尤氏同坐左席。
王熙凤与李纨侍立两旁,正往桌上滚着的掐丝珐琅团暖锅下着雪藕、水芹等时新春盘。
凤姐儿拿着银箸笑道:“老祖宗非要取巧。
这暖锅和厨房现成的菜品有什么两样?倒是把我们热的汗浸浸的。
”说着便故意拭了拭额角。
贾母睨了她一眼,笑骂道:“猴儿家知道些什么?这暖锅好处多着呢。
”王熙凤忙凑趣道:“我们年轻不知事,老祖宗好歹教教我们。
”贾母于是笑道:“这暖锅啊,一是合乎古礼,思及先祖。
这鼎食乃三代之制;二是调和众口,咱们这样的人家人口多,口味难免参差,这暖炉却头能刷清口菜蔬,下可煨牛羊鱼肉,各取所需;第三件最是聚气养和,冬天吃些热的,手足暖如抱春,不受寒气,不受病害;第四件”话未说完,凤姐儿抢道:“第四件定是瞧我们手忙脚乱被热气熏的的模样取乐!”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笑间,贾政进来敬酒,连饮三杯后,他正要讲几个笑话逗乐,忽见外头丫鬟慌慌张张小跑进来,道是说:“门吏言,有六宫都太监前来降旨。
”唬的贾母一干人连忙下了桌,摆了香案,开中门跪迎。
便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骑马率一众內监跟从而至。
此人也未捧诏,下马后面容严肃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道:“特旨:即刻宣贾政入朝,在御书房觐见。
”说毕,其踏马而去,未曾食一些点心茶水。
贾政不知所意,只得立即更衣入朝。
贾母等人于家皆心中忐忑,未有所定。
只使得家丁不断前去问信。
旁边惜春因吃的太急了有些难受,便趴在秦可卿怀里。
秦可卿便揉着她的肚子,点着她的小脑瓜道:“下次还吃这么快。
”惜春把头埋在衣衫里,闷闷的不吱声。
另一边宝玉却因瞧见刚刚席上林黛玉只盛了些乳糖圆子,但也没吃完,显是心事重重。
便趁众人忙乱,悄悄挤过去问道:“妹妹怎么连这圆子也不爱吃了?可是身上不太爽利?这里人多嘈杂,我们去后面坐坐。
”黛玉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便又扭头在拿勺子戳起了碗中的小丸子。
不多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哗,有丫鬟飞奔进来说道:“林姑老爷从扬州回来了,现在正在前厅和大老爷说话。
说是已经留在京中任职了,待圣上赐府邸后再接林姑娘过去住段时日呢。
”众人尚未反应,林妹妹的顰眉却瞬间扬了起来,面上的忧色一扫而光,两眼弯弯如同月牙儿,嘴边儿也聚起了两个小涡儿。
她紧接拿起碗筷,捡了几样精细些的,吃了起来。
此后约有一个时辰工夫,便见赖大等几个管家急匆匆的冲进来仪门报喜,说道:“大小姐晋升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老爷令小的们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装扮妥当,入朝谢恩。
”贾母等听了心神大定,喜得忙令人开箱取朝服,按品大妆。
不多时,便带着邢、王二夫人并尤氏、贾赦、贾蓉进宫去了。
林如海得隙,便接了林黛玉在内书房。
黛玉眼见得宁荣二府阖府上下都欢心雀跃,父亲却眉头紧锁。
她便轻轻的将头枕在父亲膝上,抚了抚他的额头,担忧道:“怎么了?”林如海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一些笑意,却不答话,只是摸了摸黛玉的脑袋。
随即便看向了窗外。
才是申时三刻,天色却昏暗起来。
云朵拉起帷帘,光色如铅坠,暗淡淡的,鸟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