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月色下,黑衣少年立于风中,墨色发丝翻飞。他容貌清俊,气度不凡,然而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却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光。尤其当那手中紧握的菜刀在月下折射出冷冽寒光时,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
这模样,哪像巫医,分明是个杀红了眼的武夫。
“他……当真是巫医?”徐夫人声音发紧。
徐县令喉结滚动,艰难地摇了摇头:“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或许……为了掩人耳目?”徐夫人笃定道。
在她想象中,巫医该是悬壶济世的绝世妙手,身手孱弱才对。
哪有眼前这般提着菜刀,身法快的只见残影,那架势,倒像是要剁翻阎罗殿!
夜色下,一团粘稠的黑影紧贴地面飞速游弋,如同泼洒的墨汁滑过青石,又似毒蛇入草,快得只余道道残痕。
眼看那污秽之物就要翻过墙头,罗安却倏然止步。他眉梢微挑,像是才想起什么趣事:“啧,差点忘了……我,可不止会近身。”
方才的凌厉杀意瞬间收敛。他信手将菜刀抛向半空,指间法诀翻飞如蝶。霎时间,真炁奔涌,那柄凡铁菜刀竟爆发出烈阳般刺目的金光!
“去!”
一声清叱,光刀如流星坠地,撕裂夜幕,挟着风雷之势狠狠贯向那道即将消失的黑影!
“魔刀斩!”
虽然刚刚获得天赋,对操作并不熟练。然真炁灌注之下,刀身嗡鸣,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骤然爆发!刀光过处,血浪炸开,腥风四溢,其邪异暴戾之势,竟比那黑影本身的阴煞还要浓重数分!
只是这一刀抽得也狠。罗安只觉得丹田一空,经脉隐隐刺痛,仿佛被瞬间掏去了小半力气。
“误…误会啊!”黑影惨嚎,被斩中的部位汩汩涌出腥臭粘稠的黑液。祂猛地回头,那双原本贪婪狰狞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刻骨的惊惧和后怕。
好凶的刀!……
黑影骇然欲绝。眼见罗安气势稍滞,祂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猛地折身,化作一道污浊的流影,竟直扑向一旁惊魂未定的徐夫人!
那是祂眼中唯一的薄弱缺口。
徐夫人惊得檀口微张,尖叫声尚卡在喉间。
破空之声乍响!那柄菜刀撕裂夜幕,拖曳着冷月清辉,如一道银色闪电,精准无误地贯入鬼物头颅!
“噗嗤!”
方才还凶焰滔天的鬼祟,连哀嚎都未及发出,瞬间爆散成一滩腥臭刺鼻的黑水,滋滋作响。
在这鬼祟临死之际,罗安隐约听见鬼祟口中低语呢喃:“蓉妹……”
虽模糊不清,但罗安心底笃定,这鬼祟叫的正是这两个字。
“他……他好英武……”徐夫人痴痴望着月下收刀的身影,眸中秋波流转,脸颊绯红,“连使菜刀……都这般潇洒出尘……”
再瞥一眼身旁吓得发抖、体态臃肿的徐县令,徐夫人心头涌起一股无明火,愤然扭过头,不愿多看一眼那根蔫巴的老黄瓜。
黑影,卒。死得极其突然,极其……安详。
“嘶……这一刀恐怖如斯。”罗安看着这一刀,也有些意外。
魔刀斩的威力确实惊人。但罗安心知肚明,自己境界低微,识海能调动的真炁本就有限。方才那第一刀,已然抽去了他近半家底。即便勉强斩出第二刀,威力也必然大打折扣。
更何况这第二刀情急出手,蓄势未满……竟也一刀枭首,将那邪祟斩得灰飞烟灭?
更诡异的是,这一刀斩出后,预想中的力竭空虚之感并未袭来。丹田气海虽浅,却并无枯竭之象。
怪事……
罗安正暗自纳罕,心神忽地一凛!
他内视向识海深处,那位平日里雷打不动、如同苦行僧般枯坐修炼的元神,此刻竟悄然松懈下来,换了个极其放松、甚至可以说是……酣然入梦的姿势!
原来如此!
罗安灵光乍现,心头雪亮。
难怪未感力竭,方才情急之下,竟无意中压榨出了元神本源之力!那一刀之威,并非全赖己身真炁,而是元神在关键时刻贷出的力量。
这元神,倒像是个游戏中的精力瓶。
紧要关头能支取应急,可一旦耗空,便需沉寂休养,缓慢回充。此刻元神那副酣睡的模样,便是最好的证明。
与此同时,那鬼祟消散后残留的一缕精纯魂力,已悄然浮现在识海边缘,如烟似雾,缓缓凝聚。
可惜,元神大爷正呼呼大睡,毫无啃食的兴致。罗安也只能干看着,暂时无法从中汲取记忆。
“罗、罗医师!那…那鬼祟当真伏诛了?”徐夫人惊魂未定地从厢房内跑出,带着颤音又隐含雀跃的惊呼,打断了罗安的内视。
罗安目光落回地上那滩正迅速失去活性的粘稠黑泥,颔首道:“已然形神俱灭。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徐夫人,“在下有些疑惑,需当面请教徐小姐,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
方便的方便的,我带你去见她。”徐夫人笑靥如花,挽上罗安的胳膊。
这女人不太正经的样子…罗安微微皱眉,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徐县令,总觉得有人头上发绿光。
…
暖阁内甜腻的熏香氤氲缭绕。徐小姐端坐绣墩,面色苍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丝帕。
罗安将黑影的形态、其口中呼唤:“蓉妹”等情状一一告知。
末了,他平静补充:“万事皆有因果。寻常人鲜少无故遭此邪祟缠身。身为镇妖师,在下需厘清其中缘由,记入司中案牍。”
“蓉妹…蓉妹……”徐小姐眼神空茫,喃喃复诵着这称呼。
倏地,她像是被针扎了般,指尖死死抵住下唇,失声惊呼:“难道…难道是丰哥?只有他…只有他会这般唤我!”
罗安眼底精光一闪,方才那副公事公办的肃然瞬间隐去。他指尖轻叩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属于资深吃瓜群众的兴味弧度:“细说。”
徐小姐黛眉紧蹙,眸中泛起水光,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丰哥……他名唤赵丰,是城中赵记绸缎庄的少东家。我们……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
然而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敌不过世俗门第与一颗骤然而至的芳心。
赵丰情根深种,成年后曾托家人前来提亲。岂料赵父知道此事,当众便是一顿雷霆怒斥,直骂儿子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区区商贾之子,竟敢觊觎县令千金?
祸不单行。恰在赵丰求亲受辱、心灰意冷之际,恰在这时候,徐小姐心有所属,在外出礼佛时,她的马车坏了,一名路过的书生帮忙修好,徐小姐爱上了这位书生。
书生也非池中物,年少已是秀才功名。在这武夫遍地、文风凋敝的年头,如此清贵的读书种子,自然备受尊崇。徐县令老怀大慰,见女儿钟情,书生亦有前程,当即便为两人定下了白首之盟。
赵丰的一腔赤诚,终是败给了父亲的门户之见,也败给了那场恰到好处的偶遇,和那象征着清贵前程的秀才二字。
那之后赵丰曾经来骚扰过几次,但前段时间就失踪了。
当时徐小姐还松了口气,以为赵丰想开了,没想到赵丰居然已经死了,并且化作鬼祟前来害他。
“他…他真是混蛋!”
想到自己清白受污,而作祟的竟是从小视若兄长的丰哥……巨大的羞耻、背叛与幻灭感轰然碾碎了心防。
罗安静立一旁,看着这满室凄惶。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稍缓,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赵丰邪气已除,形神俱散……徐小姐往后的日子,还当珍重自身,莫再深陷过往心魔了。”
天下青梅多败犬,苦天降久矣。
罗安心底无奈摇头。
纵有千般不甘、万般痴怨,求爱不成便化鬼祟毁人清白,如此极端卑劣之行径,实令人齿冷。那赵丰,终究是入了魔障,自取灭亡。
“罗先生!求您了!”徐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哀求,“万望先生守口如瓶!蓉儿她…她还是未嫁之身,若此事泄露半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她这辈子…可就真毁了呀!”
罗安神色一肃,伸手虚扶:“夫人请起。我巫医一脉,自有铁律。凡涉病家私隐,守口如瓶乃立身之本。此事,绝不会从我口中传出半个字。”他语气斩钉截铁,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凛然之气。
只是…那位未曾谋面的秀才郎…
罗安心底掠过一丝微妙的同情。徐小姐固然是飞来横祸的受害者,一切罪孽皆系于赵丰一身。
可那即将成为她夫婿的书生,又该如何面对这尚未成婚便已蒙尘的名声?这世道对女子苛责,对那清贵的读书人,又何尝不是枷锁重重?此间是非,难言孰是孰非。
鬼祟既除,笼罩徐府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尽。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连仆役走动的脚步都透着劫后余生的轻快。
夜色已深,罗安被安置在收拾整洁的客房内。连日奔波与方才斗法,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刚合上眼,意识沉入混沌边缘……
“叩、叩、叩。”
三声极轻、却极清晰的叩门声,蓦然划破了夜的寂静,也瞬间惊散了罗安那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