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太阳把青石板晒得滚烫,都能烙饼了。
陈砚之蹲在井沿边,手掌心握着的铁锹柄烫得他直搓手。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七天,他还没完全习惯把裤腿卷到膝盖、脚底沾着泥的知青打扮,可眼前这口祖传的老井正用最直白的方式给他上了一堂现实课——井底那汪清澈的水,只剩下巴掌大的湿痕,就像被谁抽干了血的伤口。
“完喽!”张婶的破搪瓷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抹着汗珠子,急得直跺脚,“这井从洪武年间就没干过,今年秋老虎是要让咱们颗粒无收吗?”
李老头吧嗒着旱烟杆,烟锅子在青石上磕得火星子乱溅:“前几天还能打半桶水,今天连桶底都沾不湿……这是要咱们去啃树皮吗?”
陈砚之望着干裂的田地,喉咙发紧。
前世他在2025年的金融大厦里看着卫星云图,哪里见过这种靠天吃饭的苦日子?
可记忆突然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大学支教时在云贵山村见过的水压泵原理图,正从脑海最深处翻涌上来:用竹管让导管,把可乐瓶截成活塞,用麻绳捆扎密封……
“砚之哥!”扎着羊角辫的小记从田埂上跑过来,小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我奶奶说要是再没水,明天就得带咱们上山挖马齿苋!”
陈砚之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汗水粘在额角的碎发,指尖触到她胳膊上突出的骨节。
前世母亲临终前也是这么瘦,他紧紧攥着铁锹,指甲都陷进了掌心:“小记,咱们不挖野菜。”
村部的铜锣“咣”地响了三声。
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门槛上,白色背心被汗水浸得发黄:“都来开会!商量商量这井的事儿!”
陈砚之跟着人群往村部走去,裤脚上沾的泥块一路往下掉。
王大柱叉着腰堵在门口,故意把黄胶鞋往他脚边蹭:“我说老叔,叫这城里来的凑什么热闹?他知道怎么使用犁铧吗?知道井水为什么干了吗?”
人群里响起几声嗤笑。
陈砚之认出那是王大柱的狐朋狗友,前几天还偷偷摸摸地把他晒的知青补贴粮顺走了半袋——重生第二天他在草垛后面找到那袋米时,王大柱正蹲在边上啃生玉米,见他过来还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知青通志觉悟高,分点粮食给贫下中农怎么了?”
老支书咳嗽了两声:“大柱,让开。砚之是咱们村的知青,也是社员。”
王大柱撇了撇嘴,退到墙根,拇指勾着裤腰带:“行,咱听听城里来的讲大道理。”
村部的八仙桌上摆着搪瓷缸,陈砚之刚坐下,就被王大柱的冷笑刺到了耳朵:“我听说有人夜里翻书翻得哗哗响,莫不是在研究‘资本主义歪门邪道’?”
“大柱!”老支书拍了下桌子,茶缸子都跳了起来,“有话好好说。”
陈砚之捏着茶缸,水温刚刚好。
他突然想起前世在陆家嘴开会时,助理总是把咖啡调到38度——真巧,这会儿茶缸的温度竟和记忆里的重合了。
他望着王大柱嘴角的得意,突然笑了:“王哥说得对,我确实翻书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王大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
“我翻的是《农业机械手册》。”陈砚之把茶缸往桌上一放,“井干了不是老天爷要绝咱们的路,是这口井打在了断层上,地表水渗得快。但咱们村东头的野池塘还有水,离这儿三里地——”
“三里地!”张婶拍着大腿,“挑水要走六里路,咱们村老的老、小的小,挑得过来吗?”
“不用挑。”陈砚之站起来,把桌上的茶缸倒扣过来,“用管子引水。竹管接竹管,用可乐瓶让活塞,就能把水抽过来。”
“啥?”李老头瞪大了眼睛,“可乐瓶?那不是城里孩子喝甜水用的瓶子吗?”
王大柱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老叔您听听!用喝甜水的瓶子抽水?这跟用草绳拉火车有什么区别?我看他就是想耍咱们!”
几个村民交头接耳,张婶拽了拽陈砚之的衣角:“孩子啊,咱实际一点行不?”
陈砚之没有接话,转身走出了村部。
等他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手里还拎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王大柱梗着脖子问:“你要干啥?”
“王哥不是说我耍你们吗?”陈砚之把木棍塞进石头底下,找了块小石子垫在棍下,“看好了。”
他压下木棍的另一头。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那石头竟然真的被撬动,晃了晃!
“这叫杠杆原理。”陈砚之抹了把汗,“老祖宗用撬棍搬石头都用了上千年,我不过是给它换了个新形式。竹管能导水,可乐瓶的橡胶盖能密封,这不是歪门邪道,是物理知识。”
王大柱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他踢了一脚门槛:“我就不信!”
“信不信今晚见分晓。”陈砚之把木棍往地上一插,“愿意跟我干的,带上竹刀和麻绳,今晚月亮爬过老槐树就动工。”
夜里的风裹着稻花的香气,陈砚之蹲在野池塘边,裤脚浸在凉丝丝的水里。
小记举着煤油灯,火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砚之哥,这可乐瓶真的能抽水吗?”
“能。”陈砚之把截好的可乐瓶底按进竹管里,用麻绳一圈圈缠紧,“你看,这就是活塞。压下去排气,抬起来就能把水带上来。”
二壮抹了把汗:“我怎么觉得跟老辈儿用的压水井有点像呢?”
“就是压水井的简化版。”陈砚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老舅不是会修压水井吗?明天我还得找他请教呢。”
他们一直干到后半夜,竹管接了三十多节,用了十七个可乐瓶——还是小记翻遍了全村,从知青点和村小的垃圾堆里捡来的。
当陈砚之压下最后一个活塞时,竹管里突然传来“咕噜”一声闷响,接着清亮的水“哗哗”地涌了出来!
“成了!”二壮吼得嗓子都破了,“水过来了!”
小记举着灯往田里跑去,灯光所到之处,干裂的土地正滋滋地吸着水。
张婶跪下来捧了一把水,抹了记脸:“老天爷,这水比井里的水还甜!”
李老头拍着陈砚之的背:“孩子啊,你真是咱们村的活神仙!”
王大柱不知道什么时侯挤到了人群里,他盯着水流,喉结动了动,然后转身就走。
“王哥!”小记突然喊了一嗓子。
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王大柱家后院的草垛子底下,露出半袋白花花的粮食,袋口还沾着新土。
王大柱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
陈砚之望着他颤抖的嘴角,突然想起前世在股市里见过的操盘手——当他们的老鼠仓被曝光时,也是这副急得要跳脚的模样。
他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手里抛了抛:“王哥,这粮食……是打算等咱们饿肚子的时侯高价卖吗?”
王大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老支书把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大柱,跟我去村部。”
晨光爬上东头的老槐树时,陈砚之蹲在田埂上,看着水珠在稻叶上滚成珍珠。
小记递过来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槐花蜜:“清棠姐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昨晚肯定没喝够水。”
陈砚之喝了一口,甜丝丝的。
他望着远处正在修理竹管的二壮,又瞥了一眼村部的方向——王大柱的骂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还夹杂着老支书的叹气声。
“砚之哥?”小记扯了扯他的衣角,“清棠姐说你本事大,可王大柱……”
“他越想捣乱,我越不能让他如愿。”陈砚之把茶缸递给小记,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笑了。
前世他在陆家嘴算K线图,算不出人心的贪婪;这一世他在清水村搭建竹管,倒要看看,是他的金手指厉害,还是有些人的算盘打得精。
田埂上的露珠开始消散,远处传来上课铃清脆的响声。
陈砚之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往村小走去——他记得苏清棠的课表,第一节课是三年级语文,讲的是《小英雄雨来》。
而在村部里,王大柱正对着老支书吼道:“就为了几袋粮食?他陈砚之算老几?”
老支书把茶缸重重地一放:“他算能救咱们村的人。”
陈砚之没听见这些。
他踩着晨露往村小走去,裤脚又沾上了泥,但心里却比前世任何时侯都踏实——毕竟,能把井里的水抽上来的人,总该能把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王大柱正隔着窗户瞪着他的背影,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而村外的土路上,一辆绿吉普正颠簸着往清水村驶来,车斗里堆着几摞文件,最上面那张的标题是:《关于恢复高考制度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