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开九年后,十五岁的儿子考中了状元。
儿子过目不忘,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精。
可唯有三岁稚子都能背的《增广贤文》,无论谁来问,儿子都不肯提起。
生怕自己因为提起了这篇文章,就会再次心软原谅那个男人。
所以当那个男人带着最上等的笔墨纸砚找上门让儿子为他抄写时。
儿子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伯伯,我不会这篇文章。
李庭川红了眼,拉过儿子的手放到毛笔上。
怎么可能,阿泽不是状元吗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爹爹已经给你买回来了。以后你有什么心愿就和爹爹说,爹爹全都帮你实现。
阿泽冷漠地收回右手。
不用了伯伯,我现在有俸禄了,可以自己买这些东西,你把笔墨带回去给你儿子吧。
李庭川如坠冰窟,把阿泽扯进怀里。
阿泽,你在说什么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阿泽似乎有些不解:
可你不是说芷兰姑姑的儿子才配做你孩子吗不是你把答应买给我的笔墨送给芷兰姑姑的儿子了吗
说到这,阿泽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关系伯伯。你喜欢芷兰姑姑就去养她的儿子吧,我有娘亲就够了。
1
李庭川心中百般滋味,任他来之前如何猜想,也想不到儿子的态度会如此坚决。
他却不知道,我和儿子已经给了他无数次机会,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和他成亲的这五年里,他有无数次机会对我们坦白他的身份。
说他其实是李府的小侯爷,是京城里的权贵。
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每当儿子说想去读书的时候,他都会装穷敷衍过去。
好,但是爹爹现在钱不够,等爹爹挣了钱就送阿泽去读书。
五年里,我每天带着儿子去街上摆摊卖艺。
他就那么冷漠地看着,一看就是五年。
每次我们收摊回家,儿子都会憧憬地问我。
娘亲,我们挣的钱够读书了吗我想给爹爹抄写一篇《增广贤文》,这还是我趴在夫子的窗户上偷听到的呢!
每当这时,我就会数一遍袋子里的钱,对着儿子摇摇头。
还差一点,明天再攒攒,很快就能攒够。
终于,在儿子生辰的前一个月。
我数了数一袋子的零钱,惊喜地发现够买一套最便宜的笔墨了。
可拉着儿子的手来到书局后,我却一眼就看到二楼抱着青梅儿子在挑选文房四宝的李庭川。
我颤抖着指着他们正在看的那支笔问店员:
那支笔要多少钱
看着二楼的几人,店员的眼里划过一丝羡慕:
那支笔是那位郎君很早就订下的,请的是楚国的大师,每只黄鼠狼身上只选最好的一根毛制成,售价八百两纹银。
八百两纹银。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的确有人跟我说过,李庭川的身份不一般。
可看着四处漏风的家,破破烂烂的家具。
打死我也不相信李庭川其实是个有钱人。
现在想来,倒也真是难为他了。
居然愿意委屈自己,跟我们母子在这个破房子里住五年。
见我沉默,儿子一脸好奇地问我:
娘亲,爹爹有很多钱吗那支笔是他给我订的吗
儿子还太小,根本看不出二楼几人的关系。
看着儿子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儿子主动开口:
娘亲,爹爹好像有事情要和那个姑姑说,要不我们先回家吧,下次再来买也可以。
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小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
可我却没有注意到,失魂落魄的带着儿子离开。
回家后,我翻出了李庭川的户籍。
京城西城人士。
东城富西城贵,南城贫北城贱。
纵然远在江城,我都知道住在西城的人有多显贵。
唯有朝堂上的王侯将相才配在那个地方有房子。
李庭川,你瞒得我们好苦。
我有点想知道,你看着我们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地去公园卖艺的时候。
是在心疼,还是在嘲讽我们两个的不自量力。
想到这,我自嘲一笑,找上了一直在邀请我加入的杂耍团班主。
班主告诉我,最迟半个月,他们就要离开了。
我若是想跟着,半个月以内就得收拾好东西跟他走。
半个月。
足够我给阿泽过完生辰了。
2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李庭川回来了。
儿子像以往一样,热情的跑到门口去迎接他。
可李庭川却吝啬地连个拥抱都不肯给阿泽。
按理说,阿泽早就对父亲的冷漠习以为常了。
可今天却不知怎地,拉着李庭川的衣角不让他走。
爹爹,你能给我买一套笔墨吗我偷偷去学堂听夫子讲课,他们讲的文章,我听一遍就会背了,我想抄在书上给你看。
好,等我挣了钱就给你买。
李庭川像往常一样敷衍。
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泽今天似乎格外固执,偏要问个答案出来。
李庭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阿泽激动地抱着我的腿欢呼。
娘亲,我就要有笔墨啦!到时候我要给你和爹爹写好多好多文章!
我也为儿子高兴,期待看到儿子的文章。
可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李庭川答应的笔墨却连影子都没看到。
某天早上,我看到儿子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李庭川也看到了,却丝毫没有反应。
反而是看到了我,李庭川眼睛一亮。
你来正好,帮我熬个姜糖水装食盒里,我要带走。
姜糖水。
是给陆芷兰熬的吧。
女子来了月事,都会小腹绞痛,唯有姜糖水能缓解。
我也不例外,他看在眼里,却从没有过反应。
我仿佛听到了澎的一声,李庭川的这句话点燃了我心里的最后一根引信。
我的火气一下就顶到了脑门,手里的包袱也砸到了他头上。
当我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下来了。
明明挨打的是李庭川,可哭得更难过的却是我。
被打后,李庭川本来也起了火气,可看到我的眼泪,他的脾气却一下子被浇灭了。
不熬就不熬,你至于这么生气吗
你答应阿泽的笔墨呢
似乎是早就忘了笔墨这回事,李庭川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用不耐烦掩饰过去。
我会买的,你至于像催账一样吗
会买的。
五年里,这种话他说过无数次。
可石头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李庭川的话却连水花都激不起。
我闯进儿子房间,把他从被子里拎出来。
我要和你爹和离了,到时候我们跟着杂耍班子,一起到外地去好不好
离开这件事对于阿泽来说似乎太过于遥远。
但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李庭川的权势太大,只有离开这里,阿泽的天赋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看着我通红的眼圈,儿子扑到我怀里轻声说:
娘亲,我们再给爹爹一个机会好吗
到我生辰那天,如果爹爹还是不记得,我们就跟班主离开。
好。
李庭川,这是我和阿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3
第二天一早,我和儿子照常出门摆摊。
我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后来家道中落,嫁给了装穷的李庭川。
为了养家,无奈之下,我只能带着阿泽来街上摆摊。
我买一些玩具零嘴儿之类的小东西,阿泽则在旁边念诗揽客。
阿泽嘴甜又乖巧。
很多人看在阿泽的份上也愿意来光临我的小摊。
老板,你这绿豆冰碗怎么卖
三个铜板一碗。
我抬起头,发现来买东西的居然是陆芷兰。
来一碗,老板你动作快点,别让我夫君发现。
像做贼一样,陆芷兰递给我三个铜板,然后左顾右盼的,端着冰碗就想跑。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不知道从一边伸了出来,抓住了陆芷兰的手。
芷兰,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来月事了,不能吃凉的。
老板,这冰碗我们不要了。
视线和我对上的一瞬间,李庭川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偏偏陆芷兰还恍若未觉。
别呀庭川,你看她家小孩多可爱,我们买一碗吧,就当是照顾她生意了。
此刻,陆芷兰眼中的怜悯反而更像是刺痛我的利剑。
嘶~
一个不小心,手中的冰凿子凿穿了我的手指,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看到我流血,李庭川皱起了眉,下意识就朝我走过来。
庭川!我肚子好痛!
下一秒,陆芷兰就捂住了小腹痛呼起来。
闻言,李庭川立刻转过头,把陆芷兰抱在怀里。
陆芷兰把头搭在李庭川的肩膀上,得意地对我笑了笑。
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是谁。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仿佛被人刺进了一根针,酸麻胀痛。
娘亲,你没事吧
阿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担心地凑到我跟前,小口帮我呼气。
娘亲没事。
我心里一软,把阿泽拥进怀里。
幸好,我还有阿泽。
李庭川抱着陆芷兰往外走,阿泽不明所以,还想喊他回来。
爹爹,娘亲受伤了,你快来帮她弄一下。
闻言,李庭川脚步一顿。
可随即,却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隐约间,我还能听到陆芷兰的声音。
庭川,那时你的儿子吗
不认识,可能是认错了。
认错了。
原来我和儿子陪伴他五年,到最后留给我们的,居然只是一句认错了。
我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听到了吗阿泽,那个伯伯不是爹爹,是我们认错了。
4
傍晚,书局突然差人过来喊我。
说有人给我家送了笔墨过来。
听书局这么说,我迫不及待地带着阿泽回家。
李庭川居然早就在家里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庭川就一把把我拉进了卧室。
你的手没事吧
拉过我的手,李庭川小心翼翼地查看。
我把手抽回来,急切地问他:
我手没事,你买的笔墨呢
什么笔墨
我以为他是想给阿泽一个惊喜,笑着对他说:
别装了,书局已经差人告诉我了。
闻言,李庭川目光闪烁。
书局可能是找错人了,你放心,等我有空就去买。
等他有空。
李庭川明明已经有空到陪陆芷兰在街上闲逛,却没时间去给孩子买一套早就答应好的笔墨。
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望,垂下了胳膊。
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和阿泽解释。
就在这时,窗外跑过一群小孩子。
我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打开了窗户。
看到为首的那个男孩手里握着一支毛笔。
正是我和阿泽那天在书局看到的那支狼豪。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笔墨的确是今天送过来,只是收货的人不是我们而已。
可能是由于心虚,李庭川这天晚上格外温柔。
耐心地给阿泽换了衣服,还给他讲了一段千字文。
阿泽惊喜到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李庭川离开阿泽房间前,阿泽小心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爹爹,七日后是我的生辰,娘亲帮我办了生辰宴,你也来好吗到时候我抄增广贤文给你看。
看到阿泽小心翼翼的模样。
李庭川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好,爹爹到时候一定去。
得到了李庭川的承诺,阿泽无比开心地入睡。
第二天,阿泽早早就喊我出摊。
到了街上,他认认真真地邀请每个玩伴来参加他的生辰宴。
到时候我爹爹也会来哦!
看到阿泽一脸期待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忐忑。
李庭川,你可一定要来啊。
收摊后,阿泽捡了好多树枝回家。
娘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纸上写字呢,一定要多练习,这样爹爹才不会觉得丢脸。
阿泽生辰这天盛装打扮,穿上了他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
和我一起站在家门口迎接好友们的到来。
等啊等,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到齐了,李庭川都没有出现。
我差人找了无数地方,终于找到了李庭川的位置。
在全城最大的宴客楼里。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带孩子进门,李庭川不耐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我今天为芷兰的孩子办了书会,让人告诉他们一声,别来烦我。
我一脸失望地推开门:
可是你答应阿泽,要来参加他的生辰宴。
见我居然过来了,李庭川愈发不耐烦:
他又没学过,能写个屁出来。
看着阿泽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我紧张地抱住他。
他却仿佛一瞬间突然长大。
阿泽平静地从门后走出来:
没关系的,你忙的话就不要过来了。
你不用给我买笔墨了,我也不会再求你看我写增广贤文了。
说完,阿泽就拉着我离开了这里。
李庭川心神一震,起身就要追上来。
见状,陆芷兰赶忙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庭川,乐乐马上就要作诗了。
李庭川颤抖地推开门,下意识寻找我们的身影。
可这次,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离开宴客楼前,我对李庭川说了最后一句话。
李庭川,我们和离吧。
听到这句话,李庭川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