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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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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我和他说的那句话,李庭川手心洇湿了宣纸。
台上陆芷兰的儿子陆家乐正在背《论语》。
背到有朋自远方来时,陆家乐突然接了一句虽远必诛。
李庭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终于,在李庭川坐卧不宁,第三次问下人时间的时候。
陆家乐在掌声中行礼下台。
没等到他下台,李庭川就快步离开现场往家赶。
陆芷兰伸手想要拉住李庭川,却拉了个空。
李庭川回到家后,发现家里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和阿泽也没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索性拿了两件衣服就跟着班主离开了。
他却不知道,看我和阿泽什么也没带走,反而些微放下了心。
以为我们只是生气出去散散心。
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赌气。
可话虽这么说,但见不到我们李庭川终归是不放心。
索性留在家里没再出门。
可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
我和阿泽却始终没有回去。
这下,李庭川是真的慌了。
喊来身边的影卫:
查一下夫人和小姐的去向。
同时,李庭川马不停蹄地驱车前往书院,可夫子却告诉他:
阿泽从昨天就没再来偷听了,他娘说要带他离开,你不知道吗
夫子的疑问听在李庭川耳朵里却像是质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他也不知道
还是说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爹爹,所以孩子娘带着孩子离开了
幸好,这个夫子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们的家事。
只是和李庭川说了一声就回教室去忙自己的事了。
李庭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院,迈出大门的前一刻,却被突然想起什么的夫子拦住了。
对了,阿泽爹爹,这是阿泽以前画的,你要不要看一眼,我们要处理了。
被夫子带到了后院,李庭川浑身一震。
后院的地上密密麻麻都是练字的痕迹,角落里还有一幅不甚清晰的画。
看着画上的内容,李庭川的手突然就抖了起来。
画上画的是一个正在写字的童子,旁边坐着两个人在笑着观看。
画得不是很清楚,明显能看出只是小孩子的涂鸦。
可李庭川一眼就看出右边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是自己。
这一刻李庭川突然想哭,可眨了眨眼睛,却没有眼泪。
明明儿子只是想要一套笔墨,好写一篇增广贤文给他看。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
明明他有机会的。
可他还是选择了食言。
李庭川不是一个合格的爹爹。
他明明有能力的。
他可以让阿泽住上最豪华的大院子,用上最昂贵的笔墨,由全国最好的大儒给他启蒙。
可他却装穷,甚至让儿子小小年纪就要去街上摆摊卖艺。
他后悔了。
李庭川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快找到我和阿泽。
他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
6
李庭川坐在书房里,听着影卫给他汇报我们的下落。
他死死攥着影卫给他的信。
听影卫说我带着阿泽跟着杂耍班子离开。
再念一遍。
李庭川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离开二字刺得李庭川眯起眼,恍惚看见阿泽第一次写字的模样。
五岁的小孩蹲在地上,用树枝作笔,练习着一个又一个汉字。
那时的他曾经犹豫过。
要不要告诉我和阿泽真相。
只是陆芷兰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庭川,那么多人为了钱接近你,你怎么知道林雨眠就不是啊,你还是再考验考验她吧。
考验。
你说多可笑。
我和阿泽陪伴他五年,每天靠摆摊卖艺养着他。
竟然还没有通过李庭川的考验。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和阿泽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
做出的选择,居然是离开。
她们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李庭川,头也没回,冷漠地问着身后的影卫。
我们查监控发现,一个月前,您带芷兰小姐母子挑笔的那天,夫人和小少爷就在一楼。
他们一个月前就知道了
怪不得。
怪不得一向懂事的儿子一个月前突然找他要一套笔墨。
那时他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攀比心上来了,并没有把事放在心上。
他那时却没意识到,那是我和儿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到如今,李庭川只剩下追悔莫及。
联系上次那个制笔师傅,给我准备一套最好的笔墨。
影卫有些犹豫。
侯爷,那位大师已经封山了,他已经八十了,上次那支笔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支了。
那就把之前那支要回来,跟芷兰说,回头我再送她一套新的。
收到消息的陆芷兰愤怒之下砸掉了手里的杯子。
那个贱人走的正好,还想把笔要回去做梦,我就算砸烂了也不会给她!
李庭川收到的就是这样一根断成两截的笔。
上好的玉石被摔成两节。
陆芷兰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道歉。
对不起啊庭川,乐乐练字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怕我生气一直不敢告诉我,今天我打开就是这个样子了。
练字能把笔摔碎
李庭川皱着眉,拿起那半截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差字。
力透纸背,笔走龙蛇。
是啊。
身为李家的小侯爷,李庭川怎么可能不会写字呢。
可他却从未跟我和儿子透露过。
甚至在儿子每天站在夫子窗外蹭课时,也不愿意教儿子一句。
看着李庭川在那龙飞凤舞的写字,陆芷兰的眼中闪过一丝痴迷。
庭川哥哥,你写字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闻言,李庭川啪一下放下了笔。
但是陆家乐毫无做学的天赋!
说完,李庭川迈步朝门外走去。
徒留陆芷兰在里面气得面目狰狞。
7
为了更方便调查我和阿泽的下落,李庭川还是回到了京城。
坐在京城的书房里,李庭川看着暗卫们呈上来的一条条消息。
就在这时,管家突然敲响了书房的门。
侯爷,陆小姐带着儿子在前厅等您。
陆芷兰牵着儿子走进来时,正看到李庭川对着手里的茶发怔。
五岁的陆家乐奶声奶气地开口:
伯伯,乐乐新学了《增广贤文》。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陆家乐大声地背着诗,李庭川望着孩子张合的嘴部突然站起身。
在某个瞬间,眼前的陆家乐和在街边背诗的阿泽逐渐重合。
够了!
李庭川放下茶杯离开前厅,身后传来陆芷兰压抑的啜泣:
庭川,乐乐只是想安慰你......
深夜,一身疲惫的李庭川走进大门。
却发现祖父,父亲,大哥居然全都在家。
看这正襟危坐的架势,分明是要三堂会审。
祖父的龙头拐杖重重敲到李庭川的背上:
陆芷兰拿到了你的签字,打着你的名头卖官鬻爵,你知道吗
什么
闻言,李庭川一脸诧异。
大哥季明渊摩挲着翡翠扳指笑得意味深长。
我看小弟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
听季明渊这么说,祖父更是生气。
你也是糊涂,自己的儿子不管,上赶着去给别人养儿子。
这段时间家里的事就交给明渊,你先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做什么吧!
三个月后,陆芷兰带着卖官得来的黄金登上了马车。
没想到飞机上等着她的却是一队官兵。
陆小姐,侯府告你打着小侯爷的名头卖官鬻爵,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芷兰在衙门里等待审判的时候,李庭川已经到了江南的某处书院。
台上讲课郎君的侧脸让他想起某个雨夜,阿泽蜷缩在我怀里,给我背弟子规时的样子。
阿泽!
他踉跄着冲上讲台,却被门倌拉了下来。
这时,他才看清,台上的身影根本不是阿泽。
阿泽,雨眠,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李庭川被门倌像拖泔水一样拖出了书院,嘴里还无意识的喊着我们的名字。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们也早就有了更好的生活。
8
七年后,吴钩般的月光划开京城的冬夜。
李庭川站在我书局的玻璃窗外,看着暖黄灯光下,我正在教孩子写字。
我把长发绾成松散的发髻,握着小女孩的手在纸上轻轻书写。
跟着夫子的手动,一笔一划的......
在阿泽的带领下,我也学会了写字,虽然没有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但教一教小孩子还是够用的。
九年前,我一气之下带着阿泽离开。
跟着杂耍班子走南闯北。
没了李庭川后,我挣的钱已经足够供阿泽读书。
后来一次偶然间,阿泽被一位大儒赏识,引荐他进了书院。
我们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们,李庭川却仍然站在原地。
李庭川把手伸进衣袖,摸到两张泛黄的画纸。
那是从阿泽幼儿园带走的涂鸦,被他拓印在宣纸上,边角已经被磨出毛边。
画上的小人已经模糊,李庭川却记得这副画上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迟迟不动。
小孩子被他吓得不敢再出声。
无奈之下,我只得推开门。
公子
凝神一看,居然是李庭川。
李庭川喉结滚动,正要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泽拐进了巷子,手里的皇榜刺眼夺目。
娘亲,我得了解元!
阿泽面带喜色地朝我扑过来。
掠过李庭川时脚步未停,仿佛掠过某件物什。
就在这时,李庭川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阿泽,爹爹答应你的笔墨,已经买好了。
您认错人了。
阿泽抽回手,腕间红绳铃铛清脆作响。
我叫林书泽,读书的书,福泽的泽。
我知道阿泽也认出了李庭川。
只是已经过了太久了。
或许六岁的李书泽最大的心愿就是引起父亲的注意。
可对于十五岁的林书泽来说,父亲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曾经奢望不来的父爱,对如今的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玻璃门合拢的瞬间,我温声问儿子:
今天有没有紧张
当然没有!我可是要考状元的人。
李书泽默默地离开了。
没有人问他去哪,也没有人在乎。
又是六年过去,阿泽真的考上了状元,整个街上热闹无比,等着看他游街。
我占着窗边最好的位置,突然有些恍惚。
十五年前,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带着阿泽离开。
任我如何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这样一天。
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不断对着四周作揖。
很多人为阿泽的天赋惊叹,只有我知道他私下里有多么刻苦。
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无论多高的温度。
阿泽风雨无阻,每天都会读书练字八个时辰,从无例外。
换言说,这一切都是阿泽应得的。
当车队走到街边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不知道状元郎最喜欢《增广贤文》中的哪句
林书泽停下马,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这篇文章,我不会背。
周围一片哗然。
《增广贤文》是稚子开蒙的文章,阿泽身为状元,怎能不会背。
见状,周围人赶紧打圆场,将话题引到了下一篇文章。
台下,李庭川坐在某处酒楼的阴暗处。
想起大夫的诊断,李庭川的眼中一片灰白。
我和阿泽都知道,这篇文章是李庭川问的。
这六年来,李庭川曾无数次来到我的书局。
也曾无数次恳求儿子为他抄写一边《增广贤文》。
可一切都晚了。
就像破镜无法重圆,错过的时光不会回来。
错过的父爱更无法弥补。
进宫的最后一道角门前,李庭川拦住要离开的儿子。
他颤抖着掏出侯府的印章,却被阿泽拨开。
你当年藏起权势地位,看我和娘亲像小丑一样四处讨生活。
既然你觉得权势地位这么重要,就带着他们离开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阿泽把印鉴塞回李庭川的怀里:
既然当年选择隐瞒,现在就不要后悔。
再见到李庭川是上元节这天。
他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裹着厚重的大氅坐在轮椅上看杂耍艺人们表演。
生病让他手指发抖,如鬼一般的面容不时引来孩童嬉笑。
看到他这副模样,阿泽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去打个招呼吗
我给阿泽理了理衣襟,看到了他眼底的犹豫。
阿泽望着雪地上扭曲的影子。
不知是想到当年李庭川一边离开一边说不认识的冷漠背影,还是想到了书会上他那毫不留情的质疑。
走吧娘亲。
阿泽最终还是选择了默默离开。
我不做评价,支持他的每一个选择。
远处突然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滴滴鲜血落在雪地里,宛如盛开的红梅。
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随后加快脚步,跟上了阿泽的步伐。
纷扬细雪中,李庭川似乎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从身旁经过。
熟悉的草药香掠过鼻尖时,他轻轻念起了《增广贤文》里最出名的一句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夕阳把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最近时不过毫厘之距。
当暮色吞没最后一线光,街上响起经年的叹息。
杂耍艺人摇摇头,扛起表演道具回家。
积雪之下,有张泛黄的画纸渐渐被水濡湿,正是当年书院地上那副稚子的画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