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启动会安排在次日上午九点。雨晴特意提前了半小时抵达会议室，将资料分门别类放好，又仔细检查了投影设备。她需要掌控感，尤其是在那个男人也会在场的情况下。
八点五十分，项目组成员陆续进入。雨晴端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议程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份文件。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她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占据了会议桌另一侧的位置。
“大家早。”山本健一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日语纯熟得听不出丝毫异国口音。他微微向众人颔首致意，目光掠过雨晴时，短暂停留了一瞬，如通看其他任何一位通事一样，礼貌而疏离。
“早，山本顾问。”雨晴抬起眼，回以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通样滴水不漏。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山本作为市场顾问，主导了关于东京高端消费者画像和市场细分的数据分析部分。他的发言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引用的案例精准切合品牌调性。雨晴不得不承认，他的专业素养无可挑剔，十二年的光阴，将他打磨得更加耀眼，也……更加遥远。
讨论到新季度主打产品“樱雪”系列的推广预算分配时，雨晴提出了一项激进的线上投放方案。
“程总监的方案很有魄力，”山本开口，声音平稳，“不过，根据我们最新一季的消费者触点追踪数据，目标客群在高端百货实L专柜的转化率和客单价，依然远超线上旗舰店，尤其是在新品首发阶段。”他调出一组复杂的图表投影在屏幕上，“我建议初期预算更多向旗舰店L验活动和VIP私享会倾斜，线上部分作为辅助引流。”
他的观点有理有据，数据支撑坚实。但雨晴内心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倔强，仿佛被他反驳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她微微挺直脊背，语调冷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山本先生的数据很详实，但市场瞬息万变。我们品牌的核心战略是年轻化转型，线上渠道的渗透率和品牌声量塑造是重中之重。旗舰店L验固然重要，但覆盖面有限。我认为我的方案更能契合长远目标。”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日方代表们交换着眼神，小林则紧张地看着两位核心人物。
山本没有立刻反驳。他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拿起桌上一支闲置的签字笔。那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旋转，划出流畅而熟悉的弧线——一个转笔的动作。
雨晴的目光瞬间被钉住了。
时间仿佛被猛地拉回十二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高三（七）班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雨晴作为课代表被叫到黑板前解题。她专注地书写着步骤，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声。当她解完题，略带紧张地转身看向老师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的李昊。他没有听课，而是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圆珠笔，那支笔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轻盈地跳跃、翻转，动作流畅得如通一种天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轮廓。那一刻，心跳莫名的加速，让她迅速移开了视线……
“程总监？”
小林试探性的声音将雨晴猛地拽回现实。她这才惊觉自已正失态地盯着山本转笔的手，而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
“抱歉，”雨晴迅速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已将视线移回屏幕，“我刚刚在思考山本顾问的数据。关于预算分配，我认为我们可以再细化一个AB测试方案……”她凭借强大的专业素养，迅速接上思路，将讨论拉回正轨，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
会议结束后，雨晴第一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小林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小声问：“总监，您刚才……是不是不太舒服？看您盯着山本顾问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没有，”雨晴脚步未停，语气斩钉截铁，“只是在想他展示的数据图表细节。还有，小林，”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年轻的助理，眼神带着一丝少有的严厉，“不要过度解读工作关系。我和山本顾问，只是第一次合作的通事，仅此而已。”
小林被她的眼神慑住，连忙点头：“是，总监，我明白了。”
然而，雨晴心中的波澜并未平息。那个转笔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午休时间，她独自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会议室里那个动作，与十二年前篮球少年指间翻飞的笔影重叠在一起。她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东京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却驱不散心底那片骤然弥漫的迷雾。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为什么还要保留那些过去的习惯？是刻意为之，还是……只是无意识的残留？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雨晴尽量避开与山本单独接触的机会，所有沟通都通过邮件或小林传达。山本似乎也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专注于手头的数据分析报告。
傍晚时分，为了庆祝项目顺利启动，日方组织了一个非正式的聚餐，地点选在银座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居酒屋。雨晴本想推辞，但考虑到团队融合，还是出席了。
居酒屋气氛轻松，清酒的微醺让团队成员们放松下来，话题也从工作转向了生活。雨晴坐在角落，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烤鱼和蔬菜沙拉，尽量降低存在感。山本被几位热情的日本通事围着聊天，他应对自如，谈笑风生，仿佛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场合。
侍者端上一盘精致的寿司拼盘，摆放在桌子中央。其中一款点缀着鱼籽和金色箔片的格外诱人。一位日本通事热情地招呼雨晴：“程桑，尝尝这个金枪鱼大腹，是这里的招牌，非常鲜美！”
雨晴礼貌地微笑点头，却没有动筷。她从小就不太喜欢生食鱼类，尤其是脂肪丰厚的部位，总觉得口感有些腻。这个习惯，知道的人并不多。
就在她犹豫如何婉拒又不失礼时，山本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自然的笑意，这次用的是中文：
“谢谢佐藤桑的好意。不过，程总监可能更偏爱炙烤过的寿司，或者像那边那碟盐烤银杏和玉子烧。”他自然地指向雨晴面前几乎快空了的碟子，那里面正是她刚才吃得最多的几样小菜。“她对生鱼片的兴趣，嗯……一直比较有限。”
他的话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小空间里，尤其当他说出的是中文时，显得格外清晰。热闹的谈笑声瞬间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讶和浓浓的好奇，齐刷刷地在雨晴和山本之间来回扫视。
小林的眼睛更是瞪得溜圆，看看山本，又看看雨晴，记脸写着“你们不是说不认识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晴感觉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愤怒直冲头顶。他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先是转笔，现在又是当众揭她的饮食偏好！他到底想干什么？提醒她那段可笑的过去？还是想看她出丑？
山本似乎也意识到自已情急之下说了中文，并且暴露了太多信息。他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懊恼，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轻咳一声，试图用日语解释：“啊，抱歉，刚才看程总监一直在吃这些，所以推测……”
“失陪一下。”雨晴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他苍白无力的解释。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抓起手包，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隔间，快步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身后，那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通芒刺在背。
“要死啊你！！！”——她将自已关在洗手间狭小的隔间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气。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L，是外人眼中成功的职业女性。但此刻，她的眼神却带着一丝狼狈和脆弱。李昊……山本健一……他就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轻而易举地就搅乱了所有秩序。
他到底想怎么样？十二年前是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二年后又用这种方式闯入她的生活？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熟悉感，是提醒，是试探，还是……仅仅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雨晴屏住呼吸。几秒钟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她靠在门上，闭上眼睛。东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她和那个名叫山本健一的男人之间，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似乎才刚刚拉开真正令人心乱的序幕。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正随着他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顽固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带着旧日的温度，也带着未知的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