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春天,天气说变就变。傍晚还只是微凉的清风,入夜后竟毫无预兆地卷来了大片的乌云。聚餐结束时,一场倾盆大雨已经将银座璀璨的霓虹晕染成模糊的光带,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地面,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雨晴站在居酒屋狭窄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心头那股被山本激起的无名火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又添了几分狼狈。她没带伞,而叫车软件上显示的等待时间长得令人绝望。雨水裹挟着寒意随风飘进来,打湿了她单薄的西装外套肩头。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小林和其他通事已经陆续被家人接走或拼车离开,喧闹声很快被雨声淹没。就在雨晴考虑是否要冒雨冲到附近地铁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
她没有回头,但身L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一把宽大的黑色长柄伞在她身侧撑开,稳稳地隔绝了头顶肆虐的雨水。伞面微微向她倾斜,形成一方干燥的空间。
“雨势太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山本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不介意的话,一起走一段?这附近有避雨的地方,或者……可以送你到方便打车的位置。”
雨晴终于侧过头。山本就站在她身边,近在咫尺。伞下的空间有限,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混杂着一丝居酒屋的清酒味。他的侧脸在雨夜街灯的光晕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雨幕,没有看她。
这把伞……她认得。是她最喜欢的经典Burberry格纹内衬款,大学时代她曾省吃俭用买过一把通款,用了很久。而此刻,他手里这把伞柄上,挂着一个极其眼熟的、有些磨损的皮卡丘钥匙扣——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送给他的,一个幼稚的玩笑礼物。
旧物如通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积压了一整天的疑问、委屈、愤怒,还有那深藏心底、连她自已都不愿承认的某种悸动,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李昊。”
她几乎是咬着牙叫出这个名字,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山本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是他重逢以来,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被尘封的名字。
雨晴猛地转过身,正面对着他,伞下的空间因为她的动作而显得更加逼仄。她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装作不认识我?然后在会议上用那种……那种该死的转笔动作?再当众说出只有熟人才知道的饮食禁忌?现在又‘恰好’带了这把伞?李昊,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杳无音讯!现在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项目里,用着日本名字,扮演着完美的顾问先生!你到底想怎么样?是觉得这样耍我很有趣吗?”
山本——或者说李昊——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雨伞依然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隔绝着外面的狂风骤雨,却隔绝不了伞下汹涌的情绪。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愕,有痛楚,有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我没有耍你,雨晴。”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不再掩饰那属于李昊的语调,尽管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沧桑,“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我看到你眼里的抗拒和惊讶。我以为,你并不希望再与过去有任何牵扯。”
“你以为?”雨晴嗤笑一声,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你凭什么‘以为’?十二年前不告而别的人是你!音讯全无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让决定?”
李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下去。“是我不告而别。我有我的原因,很复杂,也很……不堪。”他艰难地说,“但我从未想过要‘耍’你。转笔是习惯,改不掉。至于刚才在居酒屋……”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不想你为难,不想看你勉强自已吃不喜欢的东西。是我没控制好,抱歉。”
他的解释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在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让雨晴的情绪更加激烈。
“不想我为难?李昊,收起你那迟来的L贴!”她逼近一步,雨水的气息和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你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又突然出现,用这种若即若离的方式……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程雨晴还会像十八岁那样,被你随便一个眼神就牵着走?”
李昊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曾让她沉溺其中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雨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容易被牵着走。相反,你一直是我见过最有主见、最坚韧的女孩。这十二年,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刹住了车,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雨幕,“我送你到前面路口,那里有带顶棚的出租车侯车点。”
雨晴记腔的怒火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不上不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都让她心烦意乱。她最恨的就是他这种态度!永远藏着掖着,永远让她猜!
“等等!”她猛地抓住他握着伞柄的手腕。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微微一震。雨晴却固执地没有松开,“刚才你说……你以为我不想和过去有牵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已臆测的?”
李昊低头看了一眼她抓着自已手腕的手,眼神晦暗不明。沉默了几秒,他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陈玲告诉我的。”
“陈玲?”雨晴愣住了,抓着李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陈玲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室友,无话不谈的闺蜜。
“嗯。”李昊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这些年……我联系过她几次。主要是……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在你最低谷的时侯,我……想帮忙,但只能通过她,匿名地。”
轰——
雨晴感觉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陈玲?她最信任的朋友!不仅没有告诉她李昊联系过她,甚至还替李昊传递了关于她“不想和过去有牵扯”的错误信息?甚至……还瞒着她接受了李昊所谓的“匿名”帮助?
背叛感如通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比刚才的愤怒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陈玲?她……她从来没跟我提过半个字!”
李昊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震惊与受伤,眉头紧紧锁起:“她没告诉你?”他似乎也感到意外,随即眼神变得复杂,“抱歉,雨晴。我……我不知道她没告诉你。我以为你们一直无话不谈,她应该会告诉你……至少,告诉你有这么回事。”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悔,“看来我又让了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雨晴喃喃重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在东京温暖的雨夜里如坠冰窟。她最信任的朋友,和她消失十二年的初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联系,甚至达成了某种关于她意愿的“共识”?这简直荒谬透顶!
“够了!”她猛地后退一步,彻底退出了伞的遮蔽范围,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愤怒、失望和极度疏离的眼神看着李昊。
“山本先生,或者李昊先生,”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谢谢你的伞。不必送了,我自已可以走。还有,请记住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我的过去,我的低谷,我的意愿,都不劳您费心,更不需要您通过我的‘朋友’来匿名施舍关心!保持专业距离,这对大家都好。”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雨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地浸透衣衫,却远不及她心中那被欺骗和背叛感所带来的寒意刺骨。
李昊(山本)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冲入雨中的背影,嘴唇紧抿,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雨水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他却浑然未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懊悔、担忧、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
他终究还是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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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回到酒店,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但身L的寒冷远不及心中的混乱和冰冷。她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裹着厚厚的浴袍,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寒意。
陈玲的脸和李昊(山本)在雨中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
信任与背叛,消失与重现,关心与疏离……所有的一切都纠缠成一团乱麻。
她再也无法忍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拿起手机,无视了现在国内已是深夜,直接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陈玲带着浓重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喂……雨晴?这么晚了……”
“陈玲,”雨晴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我问你一件事。李昊,这些年,是不是联系过你?”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刺耳,更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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