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巍峨的太极宫。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对峙,早已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从达官显贵到市井小民,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太子李承乾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有说他疯了的,有说他被逼急了的,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私下押注,赌这位大唐的储君,还能在东宫的位置上待多久。
而此刻,风暴的中心——甘露殿,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李世民屏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一人。
他的妻兄,也是他最信任的肱股之臣,大唐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
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李世民脸上的阴霾。
他没有批阅奏折,只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玄武门”那三个字,仿佛要将那舆图看出一个洞来。
长孙无忌侍立一旁,沉默不语。
他深知这位妹夫兼君主的脾性,此刻的天子,就像一头被触怒的雄狮,任何轻率的言语,都可能招来雷霆之怒。
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不复白日里的雷霆之怒,却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寒意。
“辅机,你说,承乾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个问题,长孙无忌在心里已经问了自己不下百遍。
他躬身答道:“陛下,太子殿下今日之言,确有悖人伦,大失储君体统。”
“但臣以为,或许是……是因魏王恩宠日盛,心中忧惧,故而言行失据,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措辞,既点出了李承乾的错误,又将其归咎于“情急”,试图为自己的外甥稍作开脱。
“情急?”李世民转过身,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苦涩,“辅机,你我相识数十年,你何时见朕如此狼狈过?”
“朕自登基以来,平突厥,定四夷,自问胸有乾坤,天下事尽在掌握。可今日,朕竟被自己的儿子,用朕最不愿提及的往事,逼得哑口无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不是疯了!朕看他,是清醒得很!”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刀,精准地捅在朕的心窝子上!他在质问朕,在挑战朕,在告诉满朝文武,他李承乾,才是我李世民最合格的儿子!”
“因为他够狠,够绝,敢于效仿他父皇的‘玄武门之举’!”
李世民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震得上面的茶杯嗡嗡作响。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
陛下看透了,看得比谁都透。
李承乾今日之举,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而是话语背后那套冰冷、残酷,却又让李世民无法反驳的——强权逻辑!
“陛下息怒。”长孙无忌只能再次劝慰,“承乾毕竟年少,性情偏激。加以时日,好生教诲,或可……”
“教诲?”李世民打断了他,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觉得,今日的承乾,还是那个朕一训斥,就吓得浑身发抖的少年吗?”
“朕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悔意。朕看到的,是狼!是一头潜伏了许久,终于露出獠牙的饿狼!”
“他甚至连自己的瘸腿,都变成了可以利用的武器,来彰显自己的决绝!这份心机,这份隐忍……辅机,你不觉得可怕吗?”
长孙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李承乾,确实像换了一个人。
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那份洞悉人心的精准打击,绝不是一个养在深宫的少年太子所能拥有的。
李世民在殿内来回踱步,烦躁不安。
“朕今日将他禁足,是想让他冷静,也是想让天下人冷静。可朕现在却有些……后悔。”
“为何?”长孙无忌不解。
“因为朕把他关起来,就等于看不见他了。”李世民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帝王独有的猜忌与警惕。
“一头看不见的狼,比一头看得见的狼,要危险得多!谁知道他在东宫里,会谋划些什么?”
长孙无忌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一双眼睛。”李世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一双能替朕,死死盯住东宫,盯住承乾一举一动的眼睛。”
“他见了谁,说了什么,甚至……他每天在想什么,朕都要知道!”
长孙无忌立刻明白了天子的意图。
“陛下圣明。东宫之内,本就有陛下安排的人手,只需……”
“不够!”李世民断然否定,“那些人,只能看些皮毛。朕今日算是看清了,朕这个儿子,心思深沉如海。”
“寻常的眼线,只怕早就被他察觉,甚至可能被他反过来利用!朕需要一个绝对可靠,又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辅机,这件事,只有你,能替朕办到。”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这可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作为国舅,同时又是百官之首,亲自插手监视太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极为不妥。
但君命如山。
“臣,遵旨。”他艰难地躬下身,“不知陛下,想要安插怎样的人?”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脑中闪过无数人选,却又一一否决。
最终,他的脑海中,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一个看似与东宫毫无瓜葛,却又因一桩旧案,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去,把纥干承基给朕找来。”
李世民的声音,在寂静的甘露殿中,显得格外冰冷。
纥干承基,东宫护军,太子千牛。
此人武艺高强,为人机警,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曾是齐王李元吉的旧部,在玄武门之变后,被划为叛党。是李世民念其勇武,才赦免了他,并将其收入军中。
这样的人,陛下对其有着救命和知遇之恩。
同时,他对东宫,对太子,又有着天然的、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用他来做这双“眼睛”,再合适不过。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陛下果然是陛下。即便在盛怒与烦躁之下,依旧能做出最精准、最狠辣的布置。
看来,一场围绕着东宫的无声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只是不知道,他那个脱胎换骨的外甥,能不能接得住,这来自帝王父亲的、沉重如山的“关爱”。
与此同时。
夜色下的东宫,依旧寂静。
李承乾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已经入定。
那条受伤的腿,在一种奇异的内息流转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疼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热的、充满了力量的感觉。
他看似平静,但他的大脑,却在以极高的效率运转着。
他在复盘。
复盘今日朝堂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的用意。
父皇的震怒,李泰的伪善,魏征的痛心,长孙无忌的惊骇……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信息流,在他脑中汇聚、分析、推演。
父皇绝不会善罢甘休。
禁足,只是第一步。紧随而来的,必然是密不透风的监视,和更加严酷的政治打压。
他那位“仁厚贤明”的四弟,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今日的羞辱,只会让他更加疯狂地拉拢朝臣,在父皇面前构陷自己。
危机四伏。
但他,毫无惧色。
因为他手中,握着一张足以扭转乾坤的王牌——领先了这个时代一千多年的知识与眼界!
“纥干承基……”
李承乾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他笑了。
父皇,您的棋子,已经准备好了吗?
真巧。
我的刀,也快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