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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时分,诰录署例行交卷尚未完毕,乔知遥却被唤至偏堂。
来人仍是谢瓒。
她未多言语,只将一纸简函递给乔知遥,道:“户礼两署调文交接,需查旧录配对,梁大人调你去走一趟。
”乔知遥接过,见封面题为“熙五年秋赈文调”,下方有一行小字:“对照原卷痕,印已模糊,只留一轮银边痕迹。
是乔家的章。
——可这枚章,三年前已经被封存,不该再出现在任何案卷之上。
乔知遥吸了口气,将上下两页并排摊开。
上面那张纸是后加的,写的是:“银两已拨”;下面那张是原稿,写的却是:“调拨未齐”。
她心里一沉:一纸之下,背后就是三成的赈银,有人能活,便有人会饿死。
乔知遥轻轻把上面那张“补文”收起,压到下面。
她没有毁掉它,也没处理它——只是让真正那一页,露了出来。
笔蘸墨,未落字,却提笔良久,终于在那原文下方,轻轻写下:“下段所引,似为乔尚书初拟,字迹存疑,原稿待考。
”乔知遥不署名,也不落身份。
只以“原稿待考”四字,将那一段几欲被压下的笔意,重新推回光中。
这已不是她,一桩桩沉于心中,冷不彻骨,却压得她一时无言。
她忽而记起年少时父亲教她练字时说过一句话——“笔下所载,事也;所漏,亦是事也。
你日后若记史,要记得:书上所留,未必为真,未记之事,却常是血。
”当时她听不懂,只以为父亲因职事郁懑,多思于纸上留白。
可如今乔知遥却忽然明白了。
她今早所翻之卷,若照例誊写,只会将那“银两已拨”定于档案,日后再无人知其真伪;而她今日那一笔“原稿待考”,或许就能让某人于他日再次翻案之时,知那页纸下,尚有他人落过的字。
乔知遥望着雪地里自己的足迹,一步步落在无人之巷。
——她忽然意识到,所谓“执笔为吏”,并不只是“听命于上”,而是“敢为所见落字”。
这不是她先前所认知的书写方式。
这已然是,某种意义上的“介入”。
乔知遥自雪中归堂,将卷密封入简,按例放入今日誊修的交案架上。
无人问她多写了哪一句,也无人知她今日调出的是哪一页卷。
但她知道,有人会看。
而此时,宫中某处,枢密内录之署,正有人翻着一页无落款的抄件副文,目光停在那一句“原稿待考”上。
那人沉默半晌,缓缓将纸收起。
一旁立着的,是顾之晏身边的属吏沈律,自顾之晏入枢以来便随案调录,言语极少,素来只记不评。
可今日他却罕见地开口,低声道:“顾大人,那字,是她落的?”顾之晏未答,只在火盆前停了一瞬,道:“是。
”沈律又道:“她若再写下一笔呢?”顾之晏指间一顿。
过了片刻,他语气平静,却如纸下暗印:“若她落一看,唇角略动,似是确认无误。
“此卷昨夜自梁大人案边转来,”谢瓒淡淡道,“无主批、无首署,落款处空。
”乔知遥一怔,未答。
谢瓒却已将卷递回,语气不轻不重:“落款,由你决定。
”短短一句,却如笔锋破纸——落款不是让她署名,而是让她写出最后的归属之意。
原本她无权触及的案卷,如今落笔却归她决定。
乔知遥接过那卷,指尖微沉。
这一刻她明白了——她已不是那个只在边卷抄字、附注的抄写人,而是被允许决定一纸卷宗“定稿者是谁”的“执笔人”。
而这,正是权力的最初形式。
谢瓒望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写之前,想清楚。
此卷写下去,便算你接了。
”乔知遥点头。
灯下微光照着她的侧脸,素衣浅色,神情极静,只有眼神里那一线雪光未散——像是自昨夜走来的残霜未化,又像是下一场风雪的前兆。
不远处,梁秉昭于内堂翻阅昨日交卷副录,目光扫过乔知遥所写“原稿待考”四字时,手指微顿。
他未语,只将卷搁回卷架。
指尖在纸脊上一顿,似在定某种评判。
他低声自语,像是随手落句,又像是落在某个盘棋之上:“她落了第一笔。
”而更远处,顾之晏自枢密外廊而出,立于宫墙之侧。
雪后初霁,宫道未扫,远处诰录署屋脊泛着微光。
沈律随在身侧,望了眼方向,低声道:“她昨日落笔落得太深,已有几家官署借题提问。
”顾之晏闻言,未即作声。
片刻,他才道:“她那笔不是冲着人去的。
”沈律微一沉吟,道:“那她是冲着什么?”顾之晏目光未移,语气平静,像是陈述,又像是回应某个旧识之言:“她是从雪里走来的。
”说罢,他望着诰录方向停了片刻,仿佛要将那道光下之人彻底收进目中。
手中半卷纸,轻轻一合。
顾之晏转身入廊,脚步极稳,像是一子落定,不再回头。
风拂衣角,雪光折檐。
一笔落下,诰录记人。
一子已行,中枢入局。
雪未停,灯未熄。
那道身影,还在廊灯之后,却已然入了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