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明,上我的车就这么不高兴?”真皮座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递进来一身初春夜晚的寒气,许希明听到这话把视线慢慢从窗外转回来,挺直的脊背像是泄了气般靠在后面,盯着他看了很久。
周景怀心里门清许希明的态度,这些年两个人就这样你退我进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也不气馁,小姑娘身边也没有别人,横竖还是有机会的,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许希明提不起来兴致,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公这个时间已经躺在床上休息,而这群前来祝贺权贵子弟还要冠冕堂皇的相互奉承,喝着价格不菲的酒,在皇城隐秘的角落豪掷千金,酣歌恒舞。
“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就是昨晚没睡好。
”周景怀看着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又周到得体的表情,心里就算怨声载道也不好发作,何况他是真的愿意,没名没份的事情做起来倒也乐得其所。
雨滴迎着风在窗户上分崩离析,许希明闭上眼感觉隐形眼镜有一点干涩,闷得人想要流泪。
私人会所的装修像是暗沉血迹,阴郁当中偶尔露出一抹暗红,许希明一路无言,靠在包厢的角落看着这群人用错地方的意气风发,还有个别和她一样为了混个脸熟过来的人此刻也都在奉着笑脸尽力攀谈。
许希明看着手中黄澄澄的清酒,无端想起那一碗卖出去不值钱、做起来也不繁琐的鸡蛋羹。
周景怀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被一通不知名的电话匆匆叫走,各式各样的豪车钥匙丝带般抛给门童,许希明不知道杨一舟口中“知道的人不多”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希明姐!希明姐!”杨一舟鬼哭狼嚎的失态唤醒了许希明的社交状态,嘴角提起几分看起来再真诚不过的微笑高声回应,听着他手机拨过去的电话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她笑骂了一句滚蛋。
手机里多出来的几个微信和电话号码被如数发给了林欢,末了许希明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不用加班,明天上班再弄就来得及。
”“姐姐~”许希明从手机里抽出身来被蹲在面前的男孩吓了一跳,皮肤白皙、棱角分明,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双眼睛不再锐利,微微下垂的眼角抬起头来看她像是小狗眼巴巴的祈求,发红的耳垂快要滴出血来,仿佛刚才这句话都用尽了勇气。
恍惚间,许希明觉得他比躺在自己黑名单的那个人更像十六岁在巷子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晕过去的转校生。
环视四周,大多数人都是衣香鬓影的环绕,男男女女流萤扑火,唯有杨一舟醉的不成样子还是义正言辞的推开了身边女生的投怀送抱,抱着手机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看着确实不像做戏。
时针已经转了两圈,满屋子醉生梦死真真假假泡影一样的画面,刚刚明显分开的两拨人,此刻却又不约而同地露出贪婪和欲念。
许希明接过男孩儿递过来的酒杯,从靠背上起身,捏着男孩的下巴叫他抬头“多大了?”“十、十七。
”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盛满泪水,抬起头的瞬间从眼睑滑落顺着颧骨准确无误的滴在了耳廓,李悟恨自己畏畏缩缩的模样,连忙又挤出一个笑脸,刚要开口就被许希明的话堵了回去。
“叫什么?”“李悟。
”许希明晚上这一阵子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眼神已经有些迷离,配上她习惯性蹙着的眉,凌厉劲儿在两个人狭窄的空间里愈演愈烈,灯光从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火焰的形状。
李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都按照领班教的照做无误,可是眼前气度不凡的人尽管语气稀松平常,可还是感觉她不满意。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本能的觉得她不是坏人,傻里傻气的报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想象中的责骂、倦怠、厌恶、甚至是冷漠都没有出现,云端上的人就轻飘飘的点了点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在了沙发上,再小不过的事情,少年心里却泛起暖流,鼻子也酸酸的。
这样的温情,十七年的人生里,却寥寥几次都谈不上。
“不上学了?”在这样一个声色犬马、寻欢作乐的场面里,许希明都觉得自己问出的话可笑。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张脸,就是止不住地想要攀谈,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帮他。
十七岁背井离乡,从某个大山里走出来,酗酒家暴的父亲,身体不好不能赚钱的母亲,家里还有个13岁的妹妹,妹妹读书的机会还是他苦苦哀求父亲一个月,以每个月必须寄回去1500元换回来的。
许希明听着男孩渐渐放松下来的语气,说出一句又一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话,心口像是积压了一座小山,她从山脉的缝隙里勉强逃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姐姐我不是卖惨,我”“想读书吗?”灯红酒绿和眼前人诚挚地眼神让他短暂的迷失,从课堂到这里,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份好意,是应该像每一个得到客户垂怜的人那样,谄媚的笑笑,摇起并不存在的尾巴,亦或者义正言辞的拒绝,然后做好像上次他拒绝了一个客人无理的要求之后,抱着卡里2000元的赔偿在医院休息了7天的准备。
“算了,你不愿意的话”“我愿意!我以前在老家学习成绩很好!我也不用补课,额外的生活费我自己也可以赚,只要”李悟的声音越来越颤抖,直到最后对上许希明直视的目光,他才觉得把这分内心深处最赤裸的东西摆在台面上是多么可笑又愚蠢的事情,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怎么会共情他的无力。
夜色吞没整座城市,他却还在做着痴心妄想的白日梦。
说着说着李悟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刚才的热情不复存在,又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许希明酒醒了一些,时针刚刚敲过十二点,眼前人就像匆忙逃离的灰姑娘,戛然而止的话如同被丢在台阶上的水晶鞋。
“想读书的话,先从这离职吧,把你的事儿都弄明白,去我公司找我,这是我的名片。
”李悟畏手畏脚的接过了这张名片,他不应该信的,不应该相信这些天之骄子酒后的信口胡诹,不应该被她拉了一把,就愿意敞开心扉把角落里藏着血迹的家庭翻出来给她看。
可他对上那双眼睛,总觉得像是琥珀一样藏品似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厌恶,温和地注视让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地讲出十七年的酸楚。
散场的时候杨一舟醉醺醺的还在跟人嘱咐务必把她送回家,许希明把刚才在包厢里对着手机痛哭流涕的照片发给了迟丽,对面回复的速度才让许希明想起来她亲爱的迟女士此刻正在加州的沙滩上晒太阳。
【才到家?】许希明发了个撒娇的表情,犹豫之下说了李悟的故事,迟丽越听越不对劲最后从一堆无效信息里抓住了许希明的真正意图。
【你资助人家了?】隔着对话框,许希明抱着手机对着月亮沉默。
【也不算,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
】迟丽在加州的海滩对着手机上的一行字觉得好笑,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心中忍不住的犯嘀咕,平时一眼扫过去比hr眼光还毒辣的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想着资助一个这么大的孩子读书。
尽管平时许希明也不少往山区捐钱,给老家修路建小学,但是钱也不是这个花法,她总觉得心里没着落。
迟丽看着久久静默的对话框,拨通了电话,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为什么”。
隔着电话线她都能想象到许希明现在的样子,难受就不说话、说反话,平时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也就在她身边还有点孩子气。
“就是觉得他挺不容易的。
”“希明,你不能救所有人。
”迟丽长叹一口气,等着她说真正的原因。
“丽丽”“嗯?”“他长得很像他。
”迟丽不知道怎么回复这句没来由的话,即便关系再亲密,她也想不通赵政南这个人在许希明心里的位置,甚至迟丽觉得,许希明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她常说自己恨他,恨他不辞而别,恨他权衡之后扔下的第一件行李是自己,恨他杳无音信,恨他可以把一段七年的感情像刽子手对待囚犯一样判处斩立决她在光怪陆离的上流社会里独善其身,在各种觥筹交错里独来独往,明明事业蒸蒸日上的样子和二十几岁她的期冀如出一辙,可却还是睡不好觉。
“希明,和他谈谈吧。
”“爱也好恨也好,总归事情要有个结束。
”过了很久,对面传来带着浓重鼻音的“嗯”,迟丽不知道这话被许希明听进去多少,挂断电话又开始翻看机票,动了回国的念头。
【我没事,你不用回来】迟丽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订票的界面,信息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在她按下购买的前一刻弹了出来。
黑名单列表里最上排的电话号码陌生又拗口,屏幕冷白色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许希明关上手机在床上辗转,迟丽不知道那天早上许希明在手机上摆弄什么,许希明却没有再拨通电话的勇气。
每一个她所热爱的事物,最终都难逃强制性戒断的结局,无法面对不可控的爱,就会有无法控制的自我,她对待游戏,对待那些懒惰的惯性,最终都是壁虎断尾似的结局,但唯独与赵政南之间,她是被迫戒断。
许希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跑去公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自己坐在办公桌前,好像就能很大程度上消解各种负面情绪。
八点二十,林欢早早来到办公室就看见了靠在老板椅上睡着的人,大框的黑色眼镜也遮不住眼底的乌青,林欢去小屋拿条毯子还没来得及盖在许希明身上,就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老大你醒啦?”“你怎么来这么早?”两个人对视的瞬间几乎是同时张嘴,许希明接过毯子本想说说自己睡不着,张开嘴的片刻却还是拐了个弯,说自己起得早来看看项目书,开玩笑得要她学习自己爱岗敬业。
林欢看着她三句话两个哈欠的状态,一边笑着点头连连称是,一边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牛奶。
“润润喉,喝完了再骂。
”许希明瞄了一眼门外还没有人,笑得一脸亲昵,故意扯出黏糊糊的嗓音叫她的名字,林欢感觉自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耸着肩膀跑出了办公室。
上次开的药早就吃没了,但许希明也懒得去开,仗着自己精力旺盛,天生短睡眠,天天起早贪黑在办公室加班。
林欢从已经把起床的闹钟往前调了三次,早上到公司却还是没有许希明早。
小姑娘哭丧着脸眼睛里面都是红血丝,对面坐着的许希明脸色惨白也好不到哪去,两个人看一眼对方体面下的憔悴,对视了好一阵。
“欢欢你天天来这么早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