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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芙蕖早早便从小厨房端了药来。
独孤清华正用着饭,脸上带着难得的悦色。
“娘子,药来了。
”芙蕖将药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一柄团扇轻轻扇着。
菡萏从角柜拿来蜜饯罐,偷偷与芙蕖咬耳朵道:“还没见过娘子这样高兴呢。
那位孟娘子是什么样子的?芙蕖,你应该见过的吧?!与我说说呗!”芙蕖一脸肃然,接过清华手上的竹筷,将备好的香茶端过来。
“盆。
”菡萏撇撇嘴,扭身听话照做。
独孤清华看在眼里,她将口中茶水吐下,取来帕子细细擦拭唇边。
“你若好奇,本娘子今日带你去可好?”菡萏眼睛一亮,随即又垂下头来。
“算了,三日后大郎君还要考我辞赋哩。
这次还叫不成,奴婢就要离开景园了……”菡萏手指胡乱缠住衣角向下扯着,语气也委屈起来。
“那些书也忒多了些。
奴婢打小就是泥地里滚大的,女工下厨奴婢都可行!可就这吟诗作对……那么多诗本词集怎么背的下来唷……”芙蕖从炭炉里捡出几块烧得正好的小炭放入手炉,冷声冷气地回道:“娘子抬举你,将你从红楼赎出做了贴身婢女还不知足?不好好学书,日后在外不定如何丢娘子的脸!若是再抱怨,我便回了周管家,叫他领了你去,女工也好厨灶也罢,都任你去!”“好啦好啦……”独孤清华起身,替菡萏隔开芙蕖的冷眼。
菡萏机灵,赶紧缩在独孤清华身后小声嘀咕:“我只是随便说说,谁说不想学了……”芙蕖抿起唇,将手炉重重放在独孤清华手心,闷声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看看车备好了没有。
”独孤清华无奈,转身拍拍菡萏。
“今日你若能将诗经中的最后四篇背下,我便带流月轩的清蹄糕回来。
”菡萏双眼发直,当即点点头,欢天喜地的捧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念叨着。
独孤清华瞧着,眼底逐渐浮出一丝笑意。
她低下头,捧起碗一股脑将药汤灌进喉咙,手指下意识去捡蜜饯,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浓烈的苦涩不断从胃里翻滚而上,最终凝成一滴泪,重重地砸在心尖。
瓷器冰冷,独孤清华轻轻合上蜜罐,任由苦意在胸中蔓延。
——独孤清华走出府时,芙蕖与胡叔聊得正欢。
见自家娘子领口大敞脸色立马沉了下去,脚步湍急地将兜帽拉起,又细细掖好领子。
“还生气呢,我的好芙蕖。
”芙蕖小脸崩得极紧,指尖却轻轻柔柔。
独孤清华一把拉住芙蕖,眉眼间露出几分贪娇。
“菡萏还小,小孩子心性玩闹起来,你也与她计较?真真越活越回去了。
”芙蕖将独孤清华扶上车,拨了拨烧得正好的小炉,突然转过身。
“娘子总是为了别人委屈自己!那人若是想查什么便叫他自己去查!娘子何必为了……勉强自己去和不相干的人攀交情!”炉火影影绰绰,明明灭灭地跳跃在独孤清华眸中。
“不相干的人……你也信了外头的那些妄言?”芙蕖哽了一下,咬咬唇接着道:“那些神鬼之言奴婢自然不信。
只是那样的出身……孟家也太荒谬了些!”“娘子好心赠她妆礼,她却拿娘子的一片好意来做攀龙附凤的扶梯!这几日孟家不知派了多少人来请娘子过府,就连三郎君都被那位礼部郎中截去灌了两回。
若是这样下去,外人还不定怎么看娘子……”独孤清华从上共有三位兄长。
大郎月华自小交由独孤朔亲自调教,授辅政治国之道;二郎昭华跟在左仆射身边习绵族立世之策。
二人相辅相成,平日迎来送往,最是活跃。
至于独孤三郎,虽也承袭了独孤家的王佐之才。
只可惜天妒英才,自九岁那年不慎坠楼便留下了祸根,再动不得脑。
也因此而醉心山水,平日舞文弄墨,闲情诗画,做了真真正正的富贵闲散郎。
独孤月华最厌不能实干只懂钻营的官场蛀虫,独孤昭华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滑腻鬼,也难怪孟宁盯上了独孤家最最老实憨厚的三郎独孤风华。
芙蕖说得这些独孤清华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想起孟珏清澈透亮的双眸,独孤清华叹了口气,正色道:“我倒不觉这些事与孟娘子有什关系。
”“孟珏之于孟家,不过是一枚可用的卒子罢了。
当日宫中传出消息,京中的适格女子哪家爹娘不是急着相看夫婿,好避了这事?”“便说平日与永乐最亲近的那位平家大娘子,只入了一次庆寿宫,连夜便收拾行囊回了应天府。
”“只有孟家,到处打听托关系,借过世县主的名头将庚帖递了上去。
”独孤清华垂下眼眸,语气中也带着些许怜惜。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生父母,更不能左右他们的决定。
看人交友要用心看,耳目皆有疏漏之角。
若是为了些许虚妄之名而轻慢这样一位为国奉献的女子,不消旁人怠慢,我自己也是要轻视自己的。
”马车缓缓停下,独孤清华拾起车帘,正好对上一双曜曜双眸。
“若是她能以我为名,在最后过得更平静些,那又有何不可呢?”——因上次的事,翠娘一早便清退所有顾客,只待孟珏一行。
尽管时辰尚早,孟珏仍提前赶到了坊里,南枝则依旧如往日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有楚先生的药,墨竹的伤好得极快,箐兰后背也结了痂。
红豆虽来历不明,但处事极为利落,让贺嬷嬷省了不少心。
至于南枝,虽是一副冷脸,对自己也不算恭敬。
但她也拜南枝武艺的福,能在今日绕开孟宁与独孤清华相见。
孟珏脑中不断掠过这几日孟宁的荒唐事迹,对独孤能否赴约心中也是没准儿。
她再度长吁一声,耳边却传来阵阵蹄声。
“孟娘子。
”孟珏回神,独孤清华缓步下车,快步朝孟珏走来,目光在触到南枝时微微恍了一下。
“等许久了吗?”独孤清华将孟珏的手放在自己臂弯,二人相携入坊。
“才到不久。
”孟珏心下一松,脸上露出笑容。
翠娘将修裁好的骑装摆出,南枝立马接过,独孤清华接过罗娘递来的茶放在唇边轻抿一口。
“去吧,骑装不比其他,尺寸正好才便宜行动。
”孟珏点点头,暂且压下心中聒噪,随翠娘往里走去。
翠衣坊的手艺当真了得,几套衣服极为合身。
特别是那套暗红圆领短袖的,只衬得孟珏肌肤赛雪,绰约多姿,明艳不可方物。
待孟珏换回衣物,独孤清华亲手递来一杯茶:“累了吧,来,先歇一会儿。
”孟珏心不在焉地顺了一口,她转头看了眼与翠娘一同整理衣物的南枝,猛地握住清华的手。
“独孤娘子!”孟珏沉下声,“可否听珏娘一语?”独孤清华眨眨眼,目光越过孟珏看向南枝,忽然提声道:“芙蕖,你去车上将那副玄玉棋拿来,我要与孟娘子对弈几局。
”芙蕖眸光一闪,垂首回道:“娘子,那副玄玉棋前两日被二郎君借走了,还没还呢。
”独孤清华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
“我竟忘了……”她思索一番,抬声道。
“那你便与这位婢女一同去二哥那儿走一遭将棋取来,我与孟娘子就在此处等。
眼看和亲之日将近,兴许这便是最后一局了。
”“……”南枝皱起眉头。
她与红豆本身就是来监视孟家的——毕竟最近的孟家着实有些“热闹”。
孟宁久别官场,唯恐头顶乌纱不保,竟不识势力派系,整日在朝中“结交朋友”。
如今官家年岁渐长,主子不能不多做打算。
平夏之战绝不能再打!和亲之事不容有失!但……兴许是独孤清华最后一句触动了她。
这些天,她在孟府望查观问,对孟珏也有了些许好感。
若有可能,她也不愿在一些小事上苛待于她。
“上次送信时奴婢已识得路,奴婢一人脚程快,就不必芙蕖女使随行了。
”独孤清华微笑点头,取下腕上玉镯交给她。
“这是我的贴身之物,你见了周管家只将此物亮与他,他自会带你去寻二哥。
”南枝收好玉镯,看了眼孟珏,瞬时便闪出屋去。
只待屋内再无旁人,独孤清华才重新看向孟珏。
“孟娘子,有话此时便可说了。
”孟珏苦笑一声:“独孤娘子果然一副玲珑心。
”孟珏正身而坐,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摊在几上。
“这是……”独孤清华凝神细看。
孟珏轻声道:“这是我那两位婢女的卖身契。
”孟珏目光逐渐落在纸上。
“我自幼不得父母宠爱。
太婆过世后,下人们见风使舵,愈发蹉跎怠慢起来。
若不是身边的嬷嬷和这两个丫头百般护持,相必如今也不能与娘子交谈。
此番和亲,我并不埋怨任何一人。
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带着她们走。
”孟珏突然起身,做势便要跪下。
独孤清华瞳孔猛缩,连忙扶住孟珏。
“你这是做什么!”“独孤娘子,南枝为何而来你我皆是明白人。
我亦知,此次和亲是朝中各方几经较量才勉强达成的共识。
我无意打破这桩共识,也不愿边疆再起争端。
只求能让我的两个婢子、嬷嬷能留在故土,不要随行。
即便不能让她们安身立命,我也不能带她们赴汤蹈火。
”“你是……想要帮她们消籍?”独孤清华瞬间明白过来。
和亲的仪仗、陪嫁是早就定好登记在册的,如想要将人从行队里去除,若非官家下旨便只有消籍一法可行。
“正是。
”孟珏点点头。
“左不过平夏王要的只是卫朝的公主,又何必多添上几口人?我早已为她们安排好了去处,只是如今……也脱不得去办。
”独孤清华没料到孟珏竟有如此打算,当下也是沉默不语。
作为左仆射的独女,她知道的自然比孟珏多。
当今太后庞氏不过是官家的养母,他的身生母亲原是虞山别院的一位宫女,诞子没多久便殁了。
此后四年,官家一直被丢在虞山生养。
若不是庞氏,官家也没那么轻易被接进宫中。
原本庞氏与官家感情也是十分亲厚的。
当年皇后势大,四皇子钟锐身为嫡出,是众望所归的东宫之主。
若非庞氏提前控制殿前司兵马,又借先帝薨逝之名召钟锐进宫将其斩于大庆门,官家也未必能荣登大宝。
只是这诸般恩功,到底还是随着龙椅后传出的道道懿旨消磨殆尽。
大庆门事变之后,庞氏推年仅五岁的五皇子钟镜上位,改国号为庆宁。
追五皇子生母为孝义仁太后,自己则以陛下年幼为由,在后宫把持朝政。
在她垂帘听政的十五年里,庞家钟鸣鼎食,氏族空前繁盛。
从三衙到九寺,均有庞党担任要职。
不少保皇党在此期间被清算革职,更有甚者,连身首家室都没保下……但随着钟镜一日日长大,朝中还政之声愈演愈烈。
看不惯庞家的其他士族相继进言,其中又以应天府陆家、太原府文家最盛。
平夏之战,说是抵御外族,实则仍是庞氏清剿皇党下的一步棋。
庞氏是靠兵权起家的,又怎会不知如今官家的最大倚仗便是手握二十万禁军的神卫将军、河东安抚使文骛。
平夏屡生争端,也是庞氏为削弱文家使的计策。
连年征战摩擦,神卫军着实消耗不起。
这才费尽周折,促成此次和亲。
其实这事本也不难。
墨竹箐兰虽是公主的贴身女使,但终究不过是个下人。
顶替也好换人也罢,办法总归是有的。
只是偏偏孟珏的身份又不是那么简单。
尽管孟家早与外家断了联系,但孟珏的太婆张敏到底出身延安府张家,是开国侯张震的嫡亲妹妹。
作为卫朝的开国功臣,张家手握十余万精锐,对平夏向来主战。
此前朝中商议和谈时,文家也受了不少来自张家的压力。
何况此次和亲途径延安府,若是在此关头出了什么岔子……“娘子若是不信,我可将墨竹箐兰托付与你,只等我入平夏境内,娘子再放她二人离去!”孟珏见独孤清华迟迟不肯应答,心中急切,双膝一弯便又要下跪。
独孤清华再次托起,心念流转间已做好了决定。
“娘子不必如此,我答应你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