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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机灵,等着主子来的时间里已经先打探一圈:“秀女们是按家世分房,奴婢看最多的甚至有三人一楹,娘子您能独居一室,也是我们江家的脸面。
”江书鸿环顾四周,屋内仅设一榻一几,并镜台、盥盆各一,流萤晚上要在榻旁打地铺。
木榻没有雕花,槅扇是纸糊的,唯一的摆件是个素白瓷瓶。
即使独居一室,布置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还不如在家住得精细。
刚刚分开的时候她可看到,有几位秀女未曾一起来掖庭宫的寝宫,反是被带着向东六宫的方向去了。
许是家世更好的秀女不必来挤在此处,能住在东六宫内呢。
这一时的高低算不得什么,来日住在哪里才是各自的本事。
江书鸿心知明日才是关键的一关,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因此早早就梳洗睡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江书鸿不到卯时就起床梳洗打扮。
衣服和珠钗是家里千挑万选备好的,一袭鹅黄云缎襦裙,衣料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日光下泛着层极淡的银光,远看如初春柳梢上的一抹新色。
腰间束着牙白丝绦,压一枚青玉连环佩,行动时玉坠轻晃,比那些金镶红宝的禁步更显清雅。
发髻挽的是寻常的随云髻,却在鬓边簪了朵纱堆的鹅黄木芙蓉,花心两点米珠,颤巍巍地衬着耳垂上的珍珠坠子。
腕间一只羊脂玉镯,将肌肤衬得愈发莹润。
这一身并不过分奢靡贵重,天下有什么好东西是皇宫里的人没见过的?傻子才会在皇帝面前展示富贵。
然而用料、剪裁处处精心,配饰也端庄大方,绝不能显得小家子气。
以江书鸿的家世和容色,入选并不困难,然而能不能抓住这转瞬的功夫,给皇帝留下印象,就得看她的本事了。
殿选是在重华宫两仪殿进行的。
汉白玉阶层叠,朱红宫门次第而开,殿内铺的金砖光可鉴人,九龙盘柱在四角巍峨矗立。
铜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青烟袅袅,混着檀木的沉郁,不知是气味沉闷还是皇室威严,压得人呼吸微窒。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入耳。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尚书令之女沈晚晴,年十五;尚书左仆射之女夏诗棠,年十七;吏部尚书之女江书鸿,年十六;户部侍郎之女邱麝月,年十六——”听到自己的名字,江书鸿心神一凛,碎步跟了上去。
四人齐齐埋首,依次踏过朱漆门槛,站定作一排。
而后伏地行大礼,额头触金砖,恭声齐道:“臣女恭请皇上万安,皇后娘娘千岁。
”御座高踞,皇帝半倚着紫檀扶手;皇后端坐凤椅,朝冠东珠轻晃,柔声开口道:“皇上,这几位看着都不错,您可有中意的?”“是不错。
”皇帝不见波澜地答道——当然不错,第一批宣进殿的是家世最好的几个,理应都没有什么差错,“都抬起头来瞧瞧。
”四人微微抬起头,眼睛却只敢抬到堪堪能看到皇帝衣摆上的团龙纹,直视圣颜乃是大不敬。
这一抬头,江书鸿一下就显了出来。
因为她扬起脑袋后,又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来。
江书鸿并不适合低眉敛目,这一笑似云破月来,使她整个人都鲜活过来。
杏眸微弯,眼底碎光流转,恍若春溪乍破冰凌;颊边两点梨涡浅浅陷下,像白玉盏里盛了半匙蜜,连带着眼角的一颗小小泪痣都生动起来。
明明还是那个人,突然就变得夺目了。
皇后微微蹙眉,正要开口,皇帝却先一步问道:“江氏,你笑什么?”“回皇上,臣女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江书鸿依旧是垂着眼回答的,神态虽然恭敬,却并不见慌张。
这话明显逗乐了皇帝,刚刚问话的语气叫人听不出喜怒,现下的话却是带了笑意的:“朕没让你笑,你就敢笑了?”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兴味,江书鸿心下松了口气,也就更放心地答道:“嬷嬷们只说不可直视圣颜,并未说不能笑。
父母从小就说,臣女笑起来最叫人喜爱。
臣女虽愚钝,也想展示最好的一面给皇上。
”“你倒是个懂事的。
”皇帝笑意更浓了几分。
这江氏是真的天真烂漫也好,有心展示也罢,那一句“展示最好的给皇上”,总归是说到了他心坎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人都知道皇上要的是最好的,可这样直白的讨好却不多见。
皇后本觉得此事不合规矩,然而诚如江书鸿所言,这本身并不算冒犯僭越,要不要开罪只取决于上位者的一念之差。
如今皇上显见是被取悦了的,皇后也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和皇上唱反调。
于是皇后也眼角眉梢很是温和,从善如流道:“既是皇上喜欢,当然要留下伺候。
江氏留牌子,赐金镶玉如意簪。
”金玉满堂,称心如意,这样的好寓意,是给留牌子秀女的体面。
江书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大大方方地谢了恩。
却不见跪在一旁的夏氏,手中的帕子已被抓出了皱纹。
她既低着头,眼神中不屑与妒忌交织的情绪,也就没人能看见。
皇后又对着其余三人挨个问了话,邱麝月答话时声如蚊蚋,指尖死死绞住帕子,指节甚至有些发白,想必是第一次面圣太过紧张的缘故;沈晚晴却因是皇后胞妹,常常出入后宫与皇后作伴,因而丝毫不见怯懦,言辞如珠落玉盘。
一一回答下来,自然是邱麝月撂牌子、沈晚晴留牌子。
皇上并未再多插话,唯有在夏诗棠回话时又提起了些兴趣。
“闲时常爱钻研些女红刺绣,虽入不了皇上皇后的眼,却也用了些心意。
譬如今日这件衣裳,绣的就是臣女自己想的花样子。
”夏诗棠今日上着一袭柳绿色琵琶袖短衫,袖口密密匝匝滚了两指宽的粉缎边;下系粉红马面裙,裙门处绣满银线勾边的粉红荷花,花瓣从裙裾底部向上蔓延,愈到腰间愈淡,仿佛一池芙蕖自水中浮出。
红与绿原是极冲撞的配色,本该艳俗,却被她通身书卷气压住了,又让人想到绿叶荷花的意象,看上去丝毫不觉突兀,反显得格外明艳。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是想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点子?”“回皇上,正是如此。
”夏诗棠欣喜答道,眉目间有些羞意。
皇上既见佳人与自己同频共振,自然也是满意:“巧思难得,才学渊博更是难得,留下来给宫里添些鲜亮颜色吧。
”闻言,夏诗棠喜色更显,皇后也笑吟吟地赐下了如意簪。
选秀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晃竟就这样过去了四年。
四年后的如今,江书鸿竟坐在龙椅上了。
永熙七年八月初一,未时三刻。
留给江书鸿收拾心情的时间并不多,严公公很快就为她整理好了衣着。
从养心殿移驾乾清宫,这一下午还有不少政务要处理。
嫔妃可以先不召幸,朝臣却是必须见的。
御史大夫已在乾清宫外候着。
江书鸿心下其实是不愿见他的。
御史大夫左氏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日常事务就是弹劾百官,近日他着力弹劾的对象就是她哥哥,左骁卫大将军兼边三镇节度使江书祺。
弹劾的无非是骄横跋扈、滥用军权那几样。
边疆状况千变万化,为应对得宜,难免要先斩后奏,正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事情理之中,但确实是在在礼制之外,是以要不要追究和治罪,向来只看皇帝对将军的信任程度。
皇上自然是信哥哥的,因此虽然御史台屡屡发难,却从未降罪于他。
左右不过是百官之中议论纷纷,名声难听一点罢了,哥哥一心为国征战,自不会计较旁人说什么。
皇上也深知其不易,常常勉励于兄妹二人。
在前朝,他总会斥责降怒于弹劾哥哥的朝臣;回到后宫,又会贴心安慰她,向她保证会保护好她的兄长。
这御史大夫非要和皇上对着干,竟还敢来主动求见?江书鸿宣他进了殿,待他一通请安行礼后,凉凉地问道:“左卿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左氏也有些不解,皇上心里怎会不清楚所为何事?谨慎起见,他小心答道:“微臣愚钝,想请皇上示下,明日上朝还继续弹劾大将军吗?”这是什么意思?请皇上示下要不要继续弹劾大将军?那之前的弹劾也和皇上的意思有关吗?江书鸿面上脸色不变,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她犹抱一丝希望地试探道:“不必了。
之前做得不错,朕都看在眼里,辛苦爱卿了。
”左氏面露喜色,心下也松了口气,忙跪地表起忠心。
江书鸿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断了,勉力维持着表情,指节却因攥紧了茶杯而微微发白。
“臣愿作陛下耳目,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一类的话灌入江书鸿的耳朵,却进不去她的脑子。
她满心只有一句:为何要弹劾她的哥哥?她知道将军战功赫赫,难免有边疆将士只知将令、不闻圣旨的风险,毕竟一纸调兵虎符,抵不过数年沙场同生共死的威信。
史书里就有许多“黄袍加身”的故事,前朝太祖便是节度使起兵夺的天下。
所以历代皇帝多少都不太信任大将军。
可是哥哥为了她在宫中能安安稳稳,从来不行跋扈嚣张之事,处处谨慎小心,衣食住行也具是简朴,怎么也碍了皇上的眼呢?哥哥从军这几年,边疆战事频仍,他总是不要命地去当前锋,行他人不敢行之路,陷他人不敢陷之阵,才积累下这累累军功,把外族死死拦在外头。
如今战事未歇,怎么就已容不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