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为她去参军的。
四年前选秀那日,待到晚间所有秀女都一一进去过,江书鸿终于带着流萤回家。
到家时,父母和哥哥都在正堂里候着,一见她就快步迎了上去,母亲唐氏更是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搂进怀里,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看母亲这个反应,江书鸿就知道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我知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人家还在想逃学的时候,你就求着先生给你加功课,只为了样样做到最好。
”“我和你父亲一直都想给你找一户家风正、家世略低些的好儿郎嫁了,有我们为你撑腰,日后也不必受委屈。
可你自己有这样的志向,做父母的也不好拦着,母亲实在是…”唐氏说着说着,眼泪更是止不住。
江书鸿赶忙插科打诨道:“母亲可别小瞧我了,哪有我受委屈的份?就算是在宫里,女儿也迟早是要横着走的!”吓得江父要去捂她的嘴:“这种话以后进了宫可不敢说!”“女儿晓得。
”江书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样玩笑是为了哄母亲高兴。
可是真心疼爱女儿的,又哪能高高兴兴地把女儿送进宫呢?“我把你从襁褓中那么一点点养到这么大,往后却再也护不住你了。
这一入宫门深似海,里面哪有个头啊……”江母啜泣,江书鸿安慰,江父时而插一句安抚的话,时而教导几句女儿,三人乱作了一锅粥。
江书祺在旁默不作声许久,终于插进来一句话,却是把一锅的热闹都震住了:“我要从军!”江父、江母、江书鸿:?三人齐齐转身,就瞧见江书祺面色坚定,并无半分玩笑之意。
“妹妹进宫,能仰仗的无非是皇上的宠爱和家世的支撑,咱们家虽在寻常人家眼里已算大富大贵,手里却没有什么实权。
日后妹妹若真在宫里出了什么事,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
”“我虽然从小一读书就困,先生却夸我学武很有天分呢!我要从军,等我打出了功名,妹妹在宫里就再不怕人受欺负了。
”江书鸿好气又好笑:“荒唐!我受了欺负你难道还带兵打进宫里吗?”江书祺:“也不是不行。
”江书鸿:江父却难免去跟着有些伤感了:“是为父没用,才要你这个做哥哥的为妹妹操心至此。
”江母更是悲从中来:“你怎说得出如此戳娘心窝子的话!刀枪无眼,你是想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再是不愿,木已成舟。
江母冷静下来也只得为女儿事事打点筹备好,把能教的都教了。
选定了流萤和疏雨两个丫鬟跟着进宫,都是从小跟着江书鸿一起长大的,主仆情分深厚不必说,难得的是两人都通一些医术药理,带进宫里也是一大助力。
数日后宫里来人宣旨,府里上下都到了正堂接旨,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只听那来宣读圣旨的公公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尚书江远亭之女江氏书鸿,毓质名门,柔嘉成性。
秉蕙兰之幽姿,备礼容于珩佩。
特册封为正六品宝林,着于一月后入宫。
尔其克勤内则,聿修懿德。
毋负朕躬亲遴选之意,钦哉!”竟是正六品宝林。
因选秀刚入宫不宜超过正六品,其上又有尚书令和尚书左仆射两家女儿,江家的家世略低一筹,原本他们以为会是正七品御女之位。
想来是选秀时的心思起了作用,让皇帝对她多少有些印象,江书鸿刚迈入后宫就高了一阶,这一步是走对了。
宫中派了教养嬷嬷来,教她宫中规矩,江书鸿用心学着,闲时就陪在母亲身边,尽一下进宫后就再也尽不了的孝心。
一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江书鸿入宫当天,唐氏再是难过也不敢哭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再三交代女儿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
直到嬷嬷来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坐上宫里派来接她的朱红小轿,江书鸿就这样离了家。
不曾想轿子刚出家门没多久,下人来报大少爷不见了踪影。
一家上下都以为江书祺那日不过是说说而已,江父江母近日的心思更是都投在了即将离家的江书鸿身上,江书祺暗里在忙些什么,家中竟无一人察觉。
待到江书鸿进宫当日,他却已偷偷联系远在边关的舅舅,投奔军伍去了。
慌忙派人去追,江书祺却是心意已决,任谁也劝不回去,下人又不敢强行绑了大少爷,只得再回来禀报。
江父是正三品朝廷命官,轻易不可擅离职位;江母又有府里上下一大家子要操持,更不可能一介女眷就此追出去。
于是没有父母亲临阻拦,江书祺就这样一路到了边境。
既入军伍,便再无退出的道理。
待到江书祺入了伍,江父江母再是反对也别无他法了。
永熙三年七月下旬,新封的宫嫔陆续入宫。
一顶顶朱红轿辇悄无声息地抬入宫门,景宝林的轿辇上缀着鎏金鸾纹,与沈宝林和江书鸿的素锦云纹远看并排而行,细看却压了半肩,这是皇帝亲题封号的尊贵。
这次选秀共进了八人,封了景宝林、沈宝林和江宝林三个正六品宝林,景宝林就是夏诗棠,因有封号的缘故,尽管同为宝林,却更尊贵一些。
往下是白氏、文氏两个正七品御女,刘氏、颜氏、张氏三个正八品采女,都并无封号。
江书鸿被分在雍和宫的锦绣居。
这地方有好有坏,好处是正殿尚未有主位嫔妃,同住的也都是同一批进来的秀女,位份并没有比自己高的,不必走动请安,是以自在一些;坏处是离养心殿、乾清宫都不近,几乎是东西两头的距离,皇帝要来难免劳累。
进了锦绣居,庭前两株木槿正值花期,细雪般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偶有雀儿啄食,惊起时便带落一阵香雾。
西侧一溜白粉墙根下种着几丛晚香玉,雪色花瓣薄得透光,花芯却泛着淡淡的鹅黄。
庭院虽不大,却是难得的雅致秀气,江书鸿很喜欢。
正屋三间,悬着“锦绣居”的匾,窗棂是简素的冰裂纹,糊着新换的云母纱,日光斜映时如浮起一层薄霜。
屋内陈设亦是素净,一架绣着寒梅映雪的屏风隔开内外,临窗案上摆着雨过天青釉的笔洗,床帐是浅碧色的软烟罗,帐钩悬着小小的鎏银香球,漏出一线沉水香的幽微。
江书鸿来不及歇息,先要受宫女太监的请安。
宝林配备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其余洒扫打水之类的事宜都是由永和宫的值班宫女太监负责。
也就是说,对现在的江书鸿来说,真正完全听自己使唤、为自己所用的下人,其实只有这两宫女一太监、以及自己带入宫的流萤疏雨。
这五个人便是她目前的全部班底了,其中宫里这三位,是不是真的算她的人还未可知呢。
三人得了准许,低头进了锦绣居的中堂,一进来就跪倒在地,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着“宝林娘子万福”,说罢就老老实实低着头跪在地上,等着主子示下。
江书鸿粗略观察过去,见三人既无眼神乱飘,手上亦无多余小动作,至少都是懂规矩的,心下就满意了三分。
她开口唤道:“起来吧。
你们都叫什么?”三人先是谢过主子,而后小心翼翼起身,依旧是低眉顺眼。
正中间的宫女瞧着年纪大些,恭声答道:“回娘子,奴婢旧名芳菲,另二位是叫盼睇、二狗,还请娘子给个恩典,赐名给奴婢们。
”芳菲是个好名字,盼睇和二狗明显就不是了。
江书鸿听流萤和疏雨讲过民间的习惯,叫二狗这类字眼,是因为“贱名好养活”,穷苦之家多得是养不大的孩子,若不是家里走投无路,又怎么会送孩子来宫里当太监呢?至于盼睇,实则是“盼弟”的谐音,不用想,又是家里生了女儿想要个儿子的。
时下平民家多是觉得女孩长大留不住,男孩才能继承香火,是以常常求儿不求女,女婴被弃的事也时有发生。
大户人家还好些,越是贫苦,就越不愿“白养”一个女孩。
这两个名字不好,是得改,只改两人的也不合适,难免叫芳菲心下难安。
江书鸿就没有犹豫,指着芳菲道:“从今儿起你便改叫银烛,”说罢又指江盼睇,“你以后就叫画屏。
银烛秋光冷画屏,你俩听着像一对儿姐妹呢。
”“至于二狗,以后就是福安了。
”哪有什么贱名好养活,既是她的人,多大的福气都受得起。
闻言,三人面上都有些欣喜。
画屏和福安是喜欢这个新名字,旧名字不好,他们自己心里也知道,如今新主子赐下新名字,又这样好听、寓意好,难免叫人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银烛则是高兴主子改名带上了自己,按说那两人的名字确实得改,自己的却可以留着不动,主子愿意一起赐名,是肯拿自己当手下人、也着意一视同仁。
齐齐谢过恩,江书鸿又问道:“之前都在何处当差?”仍是银烛回话:“奴婢先前在董太妃处伺候,太妃去世后遣散了一批宫人,奴婢就被分到了永和宫。
画屏和福安是三月刚进宫的一批,学了几个月规矩,刚来此处。
”江书鸿心里就有了底。
先帝的已逝太妃和现在的后宫没什么关系,新进宫的也相对干净些,三人的来历至少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
“你们几个算是最早跟着我的,我若是好了,你们也比别人来得尊贵体面,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日久见人心,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只一句,好好跟着我的,我绝不亏待。
”说罢,江书鸿让流萤拿了准备好的荷包赏给三人,便让他们退下了。
言语上的敲打并无实效,忠心与否还得看他们做了什么。
至于看好三人动静,有不对及时来报,自然不用她再专门吩咐,流萤疏雨一向晓得轻重。
这一日还是休息适应为主,明日给皇后请安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