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爹爹!我嘶喊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终于顿住了脚步,在宫墙的拐角处,在风雨最猛烈的地方。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宫墙上悬挂的红色灯笼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侧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
他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目睹仇人惨死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了然的平静。
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枯竭的井,映着昏黄的灯影,却没有任何光亮反射出来,只有一片沉寂的灰烬。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难以言喻的歉疚,有诀别的哀伤,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托付。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等他再直起身,摊开的手掌里,赫然是一抹刺目的、混着雨水的暗红。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因着去上太学,我有很久未再和爹爹同吃同住,竟然一点都没发现,他早已油尽灯枯。
难怪他最近脸色越来越差,难怪他今日报仇之后只急着往娘亲身边赶。
那十年殚精竭虑的谋划,日复一日在仇人面前强颜欢笑、如履薄冰的煎熬,早已将他的身体掏空了。
他不是要寻死,他是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爹爹!我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湿透,还有那无法忽视的、从内里透出的衰败气息。
他借着我手臂的力量稳住身形,喘
息着,脸上因剧烈的咳嗽泛起病态的潮
红,随即又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
他看着我眼中汹涌的泪水和惊惶,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意思清晰无比:不必问,也不必救。
他抬起那只沾着血沫的手,用尽力气,极其轻柔地、安抚似的摸了摸
我的头。
这个动作,我小时候他做了无数次,每次都能让我安心,此时此刻,却只让我更加心酸。
突然,他挣脱了我的搀扶,不再看我,再次转身,以一种比之前更决绝、更专注的姿态,一头扎进了前方更深的雨幕和黑暗里。
他的步伐沉重却坚定,目标明确——那个尘封的院子,那棵槐树,那块空地。
彻骨的悲伤淹没了我。我知道,这一次,我拦不住他了。
他并不是崩溃了,相反,他很清醒。为了走向他早已预知的生命终点,他已然抛弃了一切。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不再呼喊,只是默默地、踉跄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影子。
穿过一道道紧闭的坊门,跑过空旷寂寥、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御街,那扇熟悉的、早已褪色掉漆的院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爹爹在门前停下,从湿透的袖袋里,摸索出一把同样被雨水浸得冰冷的旧钥匙,插
入同样锈迹斑斑的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眼前的一切,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如同一个盘踞在黑暗中的、沉默的守护者。槐树下,那块冰冷的石碑,在闪电的映照下反射出惨白的光。
爹爹没有直接奔向石碑,而是走向墙角一处堆着杂物的棚子。
他掀开防雨的油布,从里面拖出了一把沾着干泥、但刃口依旧锋利的铁锹——那是他十年前亲手放在这里的。
他拿起铁锹,没有看我,径直走向石碑旁那片预留的空地。
他沉默地、异常平稳地挥起了铁锹。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吃力。
湿
润的泥土被一锹一锹地铲起,堆在一旁。每一次下锹,每一次扬土,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急促的喘
息。
汗水混着雨水,从他灰白的鬓角滚落,滴进新翻的泥土里。
他佝偻着背,肩膀因用力而颤抖,那件湿透的官袍紧贴着他嶙峋的脊骨。
咳嗽声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撕扯着他的肺腑,但他只是稍作停顿,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沫,便又继续挖掘。
坑穴渐渐成型,深得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雨水顺着坑壁流下,形成浑浊的小溪。
他停下动作,拄着铁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闪电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那是一种只有濒死之人才有的灰败颜色。
他扔下铁锹,走到坑边,用手仔细地、近乎温柔地抚平坑底和坑壁的泥土,像是在为谁整理床铺。
然后,他扶着坑沿,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自己躺了进去。
他的身体陷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泥土里,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悠长叹息。
我又想起娘亲刚死那天,他将娘亲放进坑里,自己也无数次差点摔进那个坑里。
那个时候,我用仇恨和责任拦住了他。可如今,仇恨已然消散,我也已经有了独自生存的能力,面对他的决绝,再也无能为力。
爹爹仰面躺着,目光越过坑沿,望向头顶在风雨中狂舞的槐树枝桠,望向那无边无际、落着冰冷雨水的墨色苍穹。
他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终于抵达彼岸的、彻底的解脱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