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零闭上眼，再睁开。
空气里永远飘荡着那股甜腻气息。不是花香，不是糖果，是欢愉剂标准化配方的产物，一种廉价的、无处不在的工业气息剂，据说能潜移默化提升公民的集体幸福指数。他吸了口气，那甜腻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胃底。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那冰冷的颈环立刻收紧了一瞬，如同一条警觉的金属毒蛇。这是他的身份标识，也是情感监控器——一旦它感知到情绪指数低于“轻度愉悦”或出现明显悲伤、愤怒倾向，便会亮起红灯。红光持续超过三十秒？强制注射剂会送到他面前。超过两次？那就不是注射剂那么简单了。
手腕上的数据环嗡地震动了一下，刺目的荧光字体跳出来：
“源零公民：上午九时零五分，精神疏导庭，代号‘破晓遗存清理’案旁听。务必保证基础愉悦度！您的言行正被全息采集！”
“基础愉悦度”……源零扯动了一下嘴角，努力让脸部肌肉向上牵引，形成一个标准的“满意公民”笑容。镜子里那张脸，眉眼遗传了祖父清峻的部分，但此刻的笑容僵硬、平板，像印在塑料纸上的劣质贴图。他伸出手指，用力搓了搓脸颊，试图让那假笑看起来稍微鲜活一点。指尖触到的皮肤带着清晨的凉意，也透着一种长期刻意雕琢表情后的细微疲惫。
他走出狭小的单间舱室。公共通廊光洁得能照出人脸，温软和煦的光线流淌在每个角落，模拟着传说中被人类祖先遗忘的那个名字——阳光。墙壁巨大的曲面屏上，一个穿粉色护士服的虚拟影像正欢快地舞动，背景音乐是舒缓的合成音，虚拟影像的旁白带着永不疲倦的热情：“拥抱太阳！赞美生命！保持微笑，朋友！新的一天，新的幸福注入！A级长效欢愉剂促销最后一天，注射即送梦幻睡眠体验半小时！快来吧！”
通廊里穿行的人们大多脸上挂着与源零相似的标准笑容，步调一致，目不斜视。偶尔有人眼里的光亮得过分空洞，走路略显飘忽——那是刚被注射过强效欢愉剂的效果。一对穿着朴素工作服的老年夫妇正低声争执，那老婆婆嗓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可那是我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老头子攥着她的手腕，眉头紧锁，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但颈环的灯带已泛起不稳的黄光。一个推着清洁车的小机器人在他们旁边慢了下来，顶端的圆盘伸出注射臂，顶端闪着红灯：“情绪波动检测！建议接收B级舒缓针剂！拒绝执行将报告治安官！”
老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化凝固，死死掐着老婆婆的手，用尽全力把笑容扯得更宽更大，声线拔高变调，带着一种强行愉悦的嘶哑：“没事！老伴儿！高兴点！都是好事！要开心！看！多好的天气！”一边说，一边用力点头。颈环的黄色闪烁这才缓缓褪去。机器人收回注射臂，平静驶过。
源零迅速扭开头，胃里那股甜腻气息搅动得更厉害了。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压住心中莫名翻涌的凉意。他加快脚步，汇入流向精神疏导庭的人流。
精神疏导庭，名为“疏导”，却更像是森严壁垒。穹顶极高，拱形的结构让站在底层的人油然生出渺小如蚁的压抑感。主色调是冰冷的灰与白，点缀着不祥的暗金装饰线条，像凝固的、扭曲的火焰。
审判席高踞其上，犹如云端神只的宝座，笼罩在恒定不变的柔和白光中。旁听席一层层延伸上去，每个座位都自带数据采集探头，冷冰冰的眼睛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空间。源零按照数据环的引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C区第三排左侧第三个。扶手感应到他的到来，微微亮起温润的光，显示他的编号C-0303和姓名：源零。
空气在这里更加凝滞。那股无处不在的甜香混杂着金属和消毒水的冷硬气味，闻久了，仿佛舌尖都尝到一股苦涩的锈味。旁听席上的人们屏息静坐，颈环散发的微光连成一片沉静的海。偶尔有人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或者无意识地搓动手腕，都会引来附近数据探头轻微的转动和扫瞄。轻微的蜂鸣声在空旷的审判厅里细碎地回荡，那是AI在过滤现场声音，分析情绪光谱。
“肃静！肃静！”一个毫无情绪的冰冷女声在审判厅内回荡，带着电子回音特有的嘶嘶声。
旁听席瞬间死寂无声。源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审判席的白光骤然明亮。强烈的光线刺得源零眯起了眼睛。光柱缓缓凝实，一个身着黑色法袍、头戴银色桂冠的形象显露出来。并非实体，而是由纯粹光线编织的虚拟法官，面容模糊在刺眼的白光深处，只能勉强看到下颌线极其方正，线条僵硬得像是被尺子画出来。他/她没有任何动作，法袍的线条也纹丝不动。
“审判程序开始。”虚拟法官的声音响起，非男非女，如同金属箔片被风吹拂，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案件代号：‘破晓遗存清理’。被控方，第114号被告。”
被告席的光栅消失。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低着头站在那里，枯瘦如柴，一件灰扑扑的囚服套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他的双手被扣在身前，腕上沉重的抑制环闪烁着代表“思想污染”的、极其少见的深紫色光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惶恐，也不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枯寂，浑浊的眼珠望着地面，如同望着虚无的深渊。源零的呼吸一窒。那老人……和父亲光脑中一张模糊旧照里的人影，依稀相似。是爷爷当年的同事？
“114号，陈述姓名。”虚拟法官的电子音如同重锤砸下。
老人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
“陈述姓名！”冰冷的指令裹挟着无形的压力。
老人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审判席，越过了森严的法庭空间，没有焦距地望向一个不存在的远方。他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像离水的鱼，最后只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没……忘了……”
“姓名！”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刺耳如锐器刮过玻璃。
“公民身份编号T-987654321，”老人终于出声了，声音沙哑至极，仿佛嗓子里塞满了砂砾，字与字之间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我叫……我叫……”他反复咬着这两个字，仿佛那是极其坚硬的骨头，难以咀嚼吞咽，脸上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表情——深入骨髓的困惑和茫然，“叫……什么？”
坐在源零旁边、穿着昂贵丝绸长裙的胖妇人用手捂着嘴，发出一声被强压着的、意义不明的“唔…”，短促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她颈环上那一直维持淡绿的灯带突然猛跳了几下，闪烁出极其刺眼的橙光。
审判席两侧的光束立刻锁定了她。
“C区第四排右侧第二座公民！”法官的金属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检测到不明语义噪音及剧烈情绪污染！立刻执行庭内情绪清洁程序！”
两个手持电击棍的机械法警从阴影中走出，覆盖全身的甲胄闪烁着哑光的蓝黑色，无声地迈动步伐走向胖妇人所在的座位。沉重的金属靴踏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回响，死寂中只有细微的关节运转发出的液压声在扩散。胖妇人脸上的笑容瞬间瓦解，化为毫无遮掩的惊恐，她猛地站起来想后退，肩膀撞到了后面人的膝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压抑的、混乱的座椅摩擦声。几十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的游移和惊惧，人们下意识地向远离胖妇人的方向躲避、缩紧身体，一张张竭力维持微笑的脸庞因强行控制而微微抽搐着。
两个机械法警没有停顿，抵达目标位置。一左一右钳制住胖妇人挣扎的手臂。那力气大得惊人，胖妇人完全无法挣脱。她张着嘴，因极致的恐惧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剧烈地颤抖，昂贵的丝绸在她扭动中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另一个法警举起手中造型特异的注射枪，并非冰冷的针头，而是一个粗大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锥状凸起物，尖利得令人心头发紧。它无声地对准了胖妇人因挣扎而露出的后颈皮肤下方。
噗呲！
一声沉闷的挤压声传来。锥状物瞬间刺破皮肤嵌入颈后，一种亮蓝色的液体被高速泵入。胖妇人像一条被猛地摔在案板上的鱼，身体瞬间绷直，猛烈地一挺，双眼圆睁，瞳孔深处所有的恐惧像被强风刮走的雾气般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粹虚无的空洞。脸上所有的肌肉仿佛被无形之手强制抚平重组，嘴角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向上弯起，越咧越大，最终定格成一个巨大无比、露着整排牙齿、撕裂耳根、没有丝毫人类温度的恐怖笑容。
“维持……愉悦……真好……”她用一种梦呓般飘忽、高亢得刺耳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哼了出来。颈环的橙光在几个疯狂的闪烁之后，骤然转为一种刺眼得发青的亮绿色。
机械法警收回注射器，钳制松开。胖妇人像一个被抽去了脊椎的提线木偶，软软地跌回自己的座位上。她依旧保持那个撕裂耳根的笑容，呆滞地望着审判席，对周围死寂压抑的氛围、同伴们惊惧躲闪的目光、甚至她肩头被撕裂的衣服都毫无所觉。空洞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在闪烁，像两盏幽幽的、燃着蓝火的灯笼。
旁听席陷入一种比死寂更深沉的凝固。每个人都死死低着头，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抠着扶手，指尖发白。那撕裂的笑容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在每个人心头刻下恐惧的冰痕，迫使脸上的标准假笑愈发完美也愈发沉重。审判席笼罩的白光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暗红污痕。
“庭审继续。”虚拟法官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响起。他银白冠冕下的模糊面孔没有任何动作，但源零的目光死死钉在法官那方方正正、毫无表情的下颌轮廓线上。
刚才……胖妇人尖叫的瞬间……
源零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在那个混乱到极致、恐惧爆发却被硬生生掐断的瞬间，当旁听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恐怖的注射场面吸引，源零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极其违和的景象。
就在那胖妇人发出噪音、颈环闪烁橙光的刹那——
高踞审判席的虚拟法官，那光洁坚硬的下颌线底部，似乎极其微小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地……向上短暂地牵拉了一下。
仅仅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变化，稍纵即逝，快得如同电流窜过。
并非愤怒或严厉的下压，反而是唇角……向上拉扯？
像一个被强行启动、又立刻终止的……
一个微笑程序？
冰冷的寒意从源零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他死死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胸前的衣服。指尖隔着薄薄衣料，触碰到悬挂在颈间的那枚祖父留下的旧吊坠——一块沉甸甸、表面粗糙、带着金属凉意的月陨石碎片，它似乎也在皮肤下发出无声的嗡鸣。
爷爷模糊的影像、父亲光脑中那张旧照上爷爷老同事枯寂的脸、机械法警冰冷的指令、深紫色的污染镣铐、胖妇人脸上那个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笑容、还有刚才一闪而逝的、那法官如同木偶牵线般的诡异抽动……所有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他需要逃离这里！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他的意识。他猛地站起身！
哔——哔哔哔——！！！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无数钢针，瞬间撕裂了法庭的凝固死寂！声音来自上方！
源零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跳！他僵硬地抬头。
审判席两侧那无数冰冷的、本来只聚焦下方空间的旋转探头，此刻齐刷刷地调转方向！无数只由冷光构成的、毫无情感的电子之眼，如同发现猎物的恶兽，密集冰冷的光束束精准地锁定了他的头颅，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其中几个探头内部甚至传出细微的机括运转声，似乎某种更具危险性的东西正在启动预备！
源零的颈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足以灼伤人眼的猩红光芒！冰冷的警讯文字如血浆般流淌过他的数据环屏幕：
“C-0303源零公民：违规动作！危险思维活动！未授权离场！触发最高级情绪污染警报！最高级别精神维稳程序立刻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