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不再是唯一的知觉。
一种新的感觉取代了单纯的冰冷，在源零僵硬的四肢深处缓慢复苏——酸软，沉重，如同骨骼被灌满了湿冷的泥沙。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般的酸痛，细微但持续不断，啮咬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被包裹在一层浓稠的、似乎永远无法穿透的怠惰里，连眨动眼睑都感觉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铁锈的医疗扫描器悬停在惨白的天花板下方，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微光。那冰冷的圆形瞳孔持续地“注视”着他，像一个永不眨眼的狱卒。
“生理状态稳定度：提升至可接受阈值区间下限。神经抑制解除预准备：激活百分之四十。精神熵值波动：…存在特定频率谐振微扰动…暂归类为背景噪音。”铁锈嘶哑干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粗糙的铁片摩擦着光滑的冰面，依旧是标准的播报口吻，但最后一句似乎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极细微的延展尾音，像一个停顿。
源零没有反应。他侧躺在冰冷的白色平台上，面颊贴着同样冰凉的复合垫，视线无聚焦地落在地面那片模糊刺眼的反光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疲倦的阴影。身体保持着被那无形的思维抑制波摧毁意志后的蜷缩姿态，像一具被遗弃的玩偶。他维持着这种彻底的、消极的寂静，任由那沉重的怠惰感浸透每一寸血肉。那滴浑浊液体的滴落声似乎都变得模糊遥远。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从墙角传来。
“……准备注射。维持性镇静补充剂。代号：‘澄澈地平线’三型。”铁锈的声音平板地命令道。
源零感到手肘内侧那个毫无痛感的压敏接口轻微震动了一下。连接着的半透明细管里，极其缓慢流淌的金黄色粘稠液体猛地加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抽吸，高速涌进他的静脉！
冰！
瞬间的极致冰寒！并非外在的温度变化，而是一股纯粹由液体本身带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酷寒，如同一条细小但恶毒的光滑冰蛇，顺着臂膀的血管蜿蜒而上，直冲心脏！源零的瞳孔骤然收缩！牙齿无法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抽搐！这远比上次的抑制波更直接、更粗暴！它不试图消磨意志，而是用纯粹的物理酷寒直接扼杀任何企图反抗的生命力！
他想蜷缩得更紧，但身体在酷寒下反而僵硬如石雕。意识在冰封边缘疯狂尖叫！
紧接着——
嗡！
那股熟悉的、无形无声的消解意志的波动猛地扫过他的大脑！
刚刚被酷寒激起的生理性剧烈反应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能量！绷紧的肌肉瘫软下来，牙齿停止了颤抖，连那透骨的冰寒似乎都失去了大部分锋利，变成了沉重的麻木，沉降在四肢百骸。呼吸重新变得微弱、浅薄。
酷寒与压制，物理与精神的联合绞索。源零残存的意识彻底沉寂下去，只有胸腔里那颗被冻结麻痹的心脏，在隔着一层厚厚冰层的缓慢搏动中，透出一点微不可察、如同濒死余烬般的顽强温度。
寂静再次笼罩。
只剩下铁锈扫描器持续运作时发出的、极其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电子运行声。
时间在这种绝对的、被药物和机器共同维持的沉寂中麻木地流淌。源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没有思考，没有回忆，甚至不再感到寒冷或酸痛，所有感觉都被那恶毒的“澄澈地平线”冲溃稀释，沉入一片温吞混沌的泥沼。
直到——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如同蛰伏的微小火花，从胸前深处某个紧贴皮肤的点陡然迸发！
灼！
那不是皮肤表面的热感！它来自内部，极深、极内里的地方，紧贴在心脏之上！如同一个被封存千年的火山口，突兀地炸开了一星熔岩！不是火焰的灼烧，更像是某种带有极高能量的、极其凝聚的粒子束直接撞击在神经核心！
源零那麻木沉寂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钻心刺骨的灼烫猛地贯穿！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石！他整个人在平台上剧烈地一抽！
“生理波动激增！源定位：不明！污染屏蔽压制增强！”铁锈嘶哑的声音瞬间响起，扫描的红色光束亮度骤然提升！如同探照灯锁定！
那股灼烫感来得极其猛烈，去得也极其迅速！几乎在他痛得弓起身子、发出压抑窒息般嘶鸣的瞬间，它又陡然消失！只剩下心脏位置一片空荡荡的、如同被瞬间掏走一大块的剧烈余震！
源零剧烈地喘息，像一条缺氧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物。
但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紧随这剧烈反应后发生的事情。
那灼热的刺痛源头——他本能地摸索到那片温热的区域——紧贴着皮肤的，是祖父留下的那枚古老而粗糙的月陨石吊坠！
它在皮肤下散发出一种温和的余热！微微振动着，仿佛一颗微弱但坚强的心脏正在其内部搏动！那震动极为细微，却清晰地传递到他指尖。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被强行压制到极限边缘的意识流，像是冲破厚厚淤泥的细小根须，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源零混沌的大脑——
那是一种被剧烈压制的……悲伤？狂怒？或者说，一种更深邃复杂的情绪，被无数道冰冷的锁链层层禁锢在意识的最底层！是那灼烫感刺穿了这禁锢的一角，使其在剧烈翻腾后无力地沉寂，只留下一点余波弥漫在感知的缝隙里。
这情绪……不是他的！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庞大又如此绝望的情绪！源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波涛冲击得瑟瑟发抖！紧接着，一个扭曲的、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得几乎支离破碎的片段，猛然扎进脑海：
冰冷！比病房更冷千倍！液体淹没口鼻的窒息！金属管道冰冷的表面紧贴着脸颊！……光线扭曲闪烁，映照出一张模糊却让他灵魂震颤的侧脸——满是疲惫的皱纹，眼神却燃烧着一种火焰般的专注和……悲壮？爷爷？！……巨大的噪音淹没了一切！沉重的安全门外，传来非人的咆哮！无数指甲刮擦金属的门板声！……视野急速下降！失重！坠落！……冰冷液体猛地灌满视野！……一只手！一只枯瘦如树枝的手！戴着磨损严重的褐色手套，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一个声嘶力竭到无声的声音在意识深处炸开：“闭眼！别呼吸！……记住……三十九……”
所有画面和声音如同出现般一样突然消失！只剩下强烈的窒息感和心脏处那枚陨石吊坠持续的温热。
“精神污染核心波动！超出阈值！干扰源锁定——主体胸口区域不明金属结构！”铁锈的金属音调第一次出现了显著的尖利变形，像被强行拉紧到极限的弓弦，发出嘶哑的锐鸣！覆盖式扫描的红光前所未有地炽烈，几乎将源零整个人都染成赤红！
“紧急！启动最高级别认知矫正！目标：切除污染记忆链！”铁锈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
嗡————！！！！
病房空间内猛地响起极度沉闷的压缩空气喷射声！
墙壁两侧无声滑开！两只覆盖着厚重蓝黑色合金装甲的巨型机械臂从中猛烈探出！它们不同于法警，更像粗暴的工业采矿设备！末端不是手爪，而是两支粗壮、闪耀着刺眼能量光芒的银白色合金探头！尖端疯狂旋转着，如同两个缩小版的钻探机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恐怖尖啸，直插向源零的太阳穴！
源零看到了那双毁灭性的探头！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的大脑还陷在刚才那窒息般坠落的冰冷液体画面和爷爷那只手套所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中！身体被双重药剂和思维抑制波控制着，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支死亡钻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当头刺下！
绝望！
就在那两只刺目探头尖端即将洞穿他颅骨的瞬间——
那只捂在他口鼻上、隔着磨破的褐色手套似乎也能感受到爷爷手部轮廓的画面，再次闪电般掠过！
还有那个无声嘶吼的声音：“闭眼！别呼吸！”
几乎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源零根本来不及思考那声嘶力竭警告的“三十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在那致命钻头即将触碰到皮肤的最后一刹那——
猛地闭紧了双眼！
死死地屏住了呼吸！
身体由濒死的僵硬，瞬间进入了另一种彻底的、如同冻僵或溺毙的僵直状态！
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任何声音。
预想中的剧痛、头骨碎裂的感觉……都没有出现。
只有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高浓度合成香精味道的气流，猛地冲击在他紧闭的眼皮上，吹得眼皮生疼！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几秒。
他保持着闭眼、屏息的彻底僵直姿势。身体的细微颤抖被强行抑制。
头顶上，那两支疯狂旋转、咆哮着誓要钻开他脑壳的毁灭性探头……就那么诡异地……停滞在了离他太阳穴皮肤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旋转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低沉的能源嗡鸣。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源零感觉自己悬在深渊之上。心脏因闭气和恐惧快要炸开。
铁锈那嘶哑、夹杂着电子干扰噪音的破碎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音节的输出都极其艰难，仿佛在对抗无形的锁链：
“……主体体征……进入……深度应激假死状态……记忆流……中断……干扰……源……目标……”它似乎在极力分析着什么，运算负荷巨大，“错误识别……污染威胁等级……下调……”
机械结构沉重运动的声音传来。悬停在源零太阳穴前那两支狰狞的合金钻探头，带着不情愿的机械摩擦声，缓缓地、慢慢地，向回收缩！刺眼的能量光芒也随之熄灭。
源零的心跳几乎停止。那股逼人的气流冲击也消失了。他依旧保持闭眼屏息，一动不动。
“二级程序覆盖……逻辑修复完成……”铁锈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平板，但深处似乎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嘶嘶杂音，像是金属被强行扳直后留下的隐性裂痕，“目标精神状态波动符合基础镇静模型……未检测到活跃污染路径……矫正程序中止。”
它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重新校准对源零的评估：
“建议……恢复呼吸。”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竟然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绝对无法被忽略的古怪变调，仿佛刻意放慢了节奏，每一个音节都卡在生锈的轴承上艰难地摩擦出来，“睁眼……无额外危险。”
源零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飞速转动。
那变调……那刻意的慢……那一个“无额外危险”……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冰冷的医疗程序该有的表述！
更像是……某种提醒？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过！
那个无声的声音最后破碎的词语……爷爷在冰冷液体中绝望捂住他口鼻时无声的嘶吼……
“记住……三十九……”
三十九……什么？时间？位置？
但这一刻，在那钻探头刚刚退走的死寂里，在铁锈这诡异变调的命令声中，在这冰冷病房的死亡边缘徘徊之后……
源零猛地张开了嘴！大口、贪婪、如同快要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般，拼命地吸入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浓烈气味的空气！胸廓剧烈起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里逃生后的顽强锐利……
重新睁开了眼睛。
目光深处，不再是混沌的麻木，而是冰冷深水底部无声燃烧、等待时机爆发的一簇沉默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