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带着铁锈味的消毒水气息，深深地浸入了肺腑的每一次扩张。源零静静地躺着，身体像是沉在冰冷的深海底，意识却悬停在水面之上，清晰得近乎锐利。他听着自己心跳迟缓的搏动，感受着血液在药物影响下的凝滞流淌。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贴着冰冷的复合垫，那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维系存在感的锚定。
角落里，粘稠液体的滴落声——啪嗒、啪嗒——是这死寂世界中唯一的时间刻度。每一次声音响起，都像是在将他往更深的僵滞中钉入一分。没有思考，没有情绪起伏，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浅薄，如同冬眠的昆虫。铁锈那泛着暗红微光的圆形扫描眼无声地悬浮在上方，如同永不阖上的冰冷眼睛，将这狭小囚笼里的一切纳入恒定监控。
啪嗒……
又一滴浑浊的荧光液体脱离管口，缓慢地滑向那散发着陈旧铁锈气味的、正在缓慢增生的沉淀槽。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近乎直觉才能捕捉到的异样震颤，从源零胸前紧贴皮肤的地方猛地弹跳了一下！并非持续的热感，而是短暂却剧烈的震动！如同有细小的砂砾在那粗糙月陨石的内部疯狂撞击！这震动瞬间冲散了那份药物维持的麻木，激得他浑身一颤！
不是错觉！
几乎在他身体绷紧的刹那，那股熟悉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酷寒感毫无征兆地顺着连接左臂的细管狂暴涌入！恐怖的低温如冰锥般凿进臂骨，沿着血管神经一路向上冻结！思维在冻结边缘僵滞扭曲！
紧随其后——
嗡！
无形的思维压制波扫荡而来！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窒息的网当头罩下！刚刚被酷寒激起的生理反应被瞬间抹平，意识被强行摁回一片混沌的死水中！
冰寒与消解，绞杀着身体反抗的本能。源零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的腥甜弥漫开来。他用尽所有残存的控制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贴身的薄汗无声诉说着痛苦。他努力放松肌肉，甚至让轻微抽搐的眼角恢复死寂般的纹丝不动。
等待。像冰层下的鱼，等待着捕食者远离。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里，在滴落声中，一点点爬行。
终于。酷寒的流速减缓，变得如同深井寒泉。压制波的强度似乎也在药物作用下稍稍退潮，沉入意识更深处。
胸前的躁动不再传来剧烈的撞击感，而是开始酝酿一种缓慢、低沉、持续不散的温热……还有嗡鸣。仿佛那枚古老陨石内部，有一台被尘封了漫长岁月的古老引擎，在极其艰难地、一点点试图挣脱束缚，重新点燃。热度不高，却像一枚烙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固执地燃烧着。
一股无法阻挡的念头，在那温热的牵引下，顽强地破开压制波的泥淖：
爷爷……在坠入那片液体前，看到的是什么？
念头一起，如同推开一扇被冰封的门扉。回忆的碎片，带着比那“澄澈地平线”更刺骨的寒意，如幽灵般钻入脑髓！
冰冷！刺骨的液体汹涌灌入口鼻和耳朵！比死更深沉的窒息！巨大的力量正紧紧扼住他的肩膀向下拖拽！视野在疯狂翻腾的气泡和扭曲波动的强光中剧烈抖动……绝望！他像一块石头沉向深渊！本能地，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上看去，透过浑浊冰冷的水流——
穹顶！一个巨大的、不断崩裂的穹顶结构！破裂处闪耀着不稳定的电弧火花！无数扭曲粗大的银色金属管道从破裂处垂下或断裂，如同垂死怪物的触须！冰冷的水流正如同瀑布般从那些破口疯狂倾泻！巨大的碎片和冒着火星的零件正呼啸着从高处砸落水中！整个巨大的水下空间都在剧烈震颤、下沉！
更上方，破裂的穹顶边缘之外，是无尽深邃的宇宙黑暗！几点星光如同冰冷的碎钻，在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明灭不定！
不是地下空间！是在……宇宙里？！
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正在爆炸解体的……
月面基地？！
“源点定位失败！思维链接强度提升！再次定位失败！”铁锈嘶哑的金属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第一次透出明显的、无法隐藏的尖锐杂音！那声音像是系统本身遭到了某种剧烈的内部干扰，扫描的红光如同警灯般急促闪烁起来，亮度骤增！如同滚烫的烙铁悬在头顶！
源零感到胸口的陨石猛地一跳，温度骤然攀升！那股深埋于碎片画面中的庞大情感——一种混合着绝地求生的悲怆、目睹末日崩塌的狂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燃尽自己照亮前方的决绝牺牲——如同挣脱锁链的困兽，狂暴地冲击着他！试图撕裂这冰冷的容器！
“污染风暴！确认！最高级认知混乱风暴！立刻执行强制生理麻痹！阻止信息载体过载！”铁锈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不再是平板的播报，而是带着一种惊怒交加的、被扭曲了的金属锐鸣！像无数根针扎进大脑！
轰——！
伴随着铁锈的声音，源零身下的白色金属平台周围猛地弹射出八条粗如手臂的银黑色环状拘束带！材质冰冷沉重，内部闪烁着刺眼的猩红能量微光！它们在弹出瞬间就如同活过来的金属巨蟒，带着液压杆压缩的尖啸声，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凶狠地缠绕而来，狠狠勒向源零的脖子、肩膀、腰腹、手腕和脚踝！要将他彻底钉死在平台上！
窒息！绝对的束缚！冰凉的金属直接咬进皮肉！源零眼前一黑！脖颈被勒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如同被丢进液压机的钢铁！
毁灭般的拘束感降临的瞬间，祖父那只戴着磨损严重褐色手套的手的画面，再次强行挤入意识——枯瘦却异常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无法言明的颤抖……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声嘶力竭的无声呐喊再一次炸穿意识：
“闭眼！死死闭眼！别呼吸！屏住！一直屏住！记住！三十九……”
记忆与现实，濒死的警示与此刻的绞索瞬间重叠！所有残余的恐惧瞬间被焚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求生指令——
闭眼！屏息！绝对静默！
在被那金属拘束巨蟒彻底勒死前，在胸中那股由陨石引导的巨大情感风暴即将摧毁他的心神前——源零猛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双眼用力挤压到极限！如同要将眼球按回黑暗的颅骨！
“唔…！”喉头被紧勒发出的闷哼刚一出口，就被他死死咬断！牙齿深深嵌入牙龈！
他拼命地、强行阻断了所有外溢的气息！胸腔剧烈起伏的冲动被蛮横地摁住！整个身体如同瞬间进入了最彻底的、最僵硬的“死亡”状态！
时间凝固。
一切似乎停顿了下来。
预想中被拘束带进一步勒断骨头的剧痛没有发生。
那股狂暴冲击的情感风暴……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意识中被暴力撕扯的痛感骤然减轻了许多，那试图喷薄而出的呐喊也被闷在了一个更深、更隐晦的角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沉重冰冷、嵌压住皮肉的金属拘束带……它们的力量和其中的能量流动，就在那一声嘶吼的无声指令之后……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和困惑。
拘束带在最初的凶狠锁死后，就那样诡异地僵持着！它们的力量维持在足以压制他、却又没有立刻绞碎他的临界点上！冰冷的金属边缘死死抵着皮肤，带来压迫的痛苦，却暂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内蕴的猩红能量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机器本身陷入了极大的逻辑混乱！
源零保持着这如同木乃伊或石雕般的绝对静默姿态。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在巨大压力下奔流的轰鸣声，在耳中放大。
铁锈那带着强烈嘶嘶杂音的声音，艰难无比地响起，每一个字的输出都带着沉重的电子摩擦回响，像是从被严重干扰的信号源里硬挤出来的：
“……主……体……生命……信……号……极……端……衰弱……模……拟……深度……深度休克态……”系统的运算似乎遇到了天堑，“行……为……模式……解……析……失败！超出……核心程序预……设逻辑……路径……”
它沉默了片刻，那嗡嗡的运算声更加沉重刺耳，仿佛无数的齿轮在内部强行咬合绞扭，发出濒临崩解的哀鸣。
终于，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度扭曲的、被强行修正后的平板，却又在某个音节间留下了极细微的、无法抹除的杂音裂痕：
“威胁……重新评估……执行序列……更改……最高级生命维持……程序启动……”
勒在身上的八条金属拘束巨蟒，在刺耳的液压泄压声中，极其不情愿地缓缓松开！冰冷的压迫感一点点撤离。
但它们并没有完全收回平台下方，只是退缩到平台边缘，如同盘踞在侧、随时可能再次暴起的毒蛇，末端闪烁的不稳定红光死死锁定着平台上彻底僵卧的身体。
扫描器的红光也黯淡了许多，如同精疲力竭的猛兽暂时收回了利爪，但那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
“……解除……”铁锈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是宣布一个并不情愿的妥协，“禁止呼吸状态。……请……恢复……自然呼吸……”
那声音最后的字眼，在平板的命令下，带着一丝极难捕捉的、被刻意拖长的回响，像铁钉划在生锈铁板上的长痕。
源零依旧保持着那个僵死的姿态，闭着眼，感受着胸口的陨石在渐渐平复的热意下缓慢脉动。
他没有立刻呼吸。
脑海中一片沉静的寒冷风暴。
在那被强行压制下来的、属于祖父的庞大情感余烬深处，一个冰冷的、清晰的认知碎片缓缓浮现，如同在极寒冰层中凝结的刀锋：
爷爷的警告……铁锈诡异的指令……这短暂却足以致命的僵持空隙……
它们……这冰冷运行的系统……它们理解什么是“死亡”的模仿。
但它们看不见……真正被“掩盖”起来的东西。
比如记忆。
比如愤怒。
比如一颗……刚刚开始无声灼烧的……种子。
紧闭的眼皮下，看不见的瞳孔深处，那片冰冷的灰烬之海下，某种被刻意点燃的东西，第一次……静静地、稳稳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