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眼睛。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生命形态。它只是“眼睛”这个概念本身。当它在虚空中睁开时，时间、空间、因果、命运，所有构成宇宙的基本法则，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联合舰队的所有成员，从最高贵的骑士长到最卑微的操舵手，都在同一瞬间看到了它。
他们不是通过舰船的舷窗或光幕看到的。那双眼睛，是直接烙印在他们灵魂最深处的。
它巨大无比，仿佛一颗恒星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它燃烧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黑色火焰，那是一种连“虚无”本身都能点燃的火焰。
但最让地堆叠在一起，挤在冥狱号前方那片不大的空域中。所有的引擎都已熄火，所有的武器系统都已失灵。它们就像一堆被缴了械的玩具，等待着主人的发落。
陈空尘看着眼前这片密密麻麻的钢铁垃圾，心里的火气总算是消了一点。
他不是要杀光他们，他只是想让他们别再来烦自己了。现在这样，应该能安静一会儿了吧？
他收回手，扛着那柄弑神之刃，再一次转身，准备钻洞。
他的种子，还在等着他。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艘最为华丽的黄金旗舰上，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决绝而悲壮的神力波动。
第三神座骑士长的神光投影，再次亮起，只是这一次，他的投影不再稳定，而是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燃烧。
他启动了“神躯解离”，将自己全部的神魂与神力，化作了最后的声音。
“吾等……有罪。”
他的声音，不再威严，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解脱。
“吾等以凡人之心，冒犯了……至高的存在。审判……是吾等应得的归宿。”
“但，天穹神庭的荣耀，不容玷污！神帝的威光，不容我等来蒙羞！”
“魔神啊！”他的目光，穿透了虚空，死死地锁定了陈空尘，“吾等愿以神魂俱灭为代价，只求……能知晓您的真名！让我们……死得其所！”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悲壮无比。
在骑士长看来，这是他作为一名神座骑士，所能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能维护自身荣耀的事情。战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敌人的名号都不知道，就这么窝囊地死去。
他要让整个宇宙都知道，他们天穹神庭，是败在了一位有名有姓的、伟大的存在手中，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消失。
陈空尘刚把一条腿迈进洞里，就听到了这番话。
他停下动作，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
真名？
这帮人有毛病吧？打不过就打不过，问我名字干嘛？想回去找人报仇？
他心里一阵不耐烦。
但转念一想，好像告诉他们也无所谓。省得他们再没完没了地嚷嚷。
于是，他很随意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陈空尘。”
黄金旗舰上，骑士长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整个神光投影猛地一滞。
陈……空……尘？
这个名字，不像是任何一个深渊魔神的名号，也不像是任何一个古老邪神的尊名。它听起来……平平无奇，就像一个……凡人的名字。
他的神性大脑，在燃烧的最后时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难道……这才是最极致的恐怖？
返璞归真！
当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任何华丽的名号都已是累赘。一个最普通的名字，反而蕴含着最深刻的、他们无法理解的“道”？
“陈……空尘……”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想要从中品味出宇宙的终极奥秘。
“原来如此……‘尘’，亦是‘空’……万物源于尘埃，也终将归于虚无……好一个‘陈空尘’！好一位……‘空尘’圣主！”
轰！
他的神躯投影，在领悟了这“至高真理”的瞬间，带着一种大彻大悟的满足感，轰然解体，化作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彻底消散于虚空之中。
随着他的自我了断，联合舰队中，那些最为狂热的神庭骑士，也纷纷效仿。
“为‘空尘’圣主，献上吾等最后的荣耀！”
“能聆听圣主真名，死而无憾！”
一时间，一艘艘战舰中，爆发出了一团团璀璨的神力烟花，无数神魂在自我毁灭的狂热中，高呼着“空尘圣主”的名号，奔向了他们自以为的“荣耀归宿”。
这一幕，把陈空尘看得一愣一愣的。
“……有病吧？”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群人的脑回路。问了个名字而已，怎么还激动得自爆了？
他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会这群疯子，扛着刀，“噗通”一声，再次钻进了那个黑洞洞的窟窿里。
甲板上，只留下一群陷入呆滞的魔物。
紫霄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充满了震撼。
圣主……
陈空尘……
空尘圣主！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创世神雷，劈开了她脑中最后的迷雾。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紫霄？你又明白了什么？”冥骸长老的雾气凑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名字！是圣主的‘真名’！”紫霄的眼神重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圣主在确立了‘秩序’与‘因果’之后，终于，公布了他为这个新世界所取下的‘名字’！”
“‘陈’，是陈列，是铺展！代表着世界的‘象’！”
“‘空’，是虚无，是本源！代表着世界的‘体’！”
“‘尘’，是万物，是众生！代表着世界的‘用’！”
“体、象、用，三位一体！这三个字，就囊括了新世界从诞生到运转的全部法则！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这是一篇……创世的总纲啊！”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亢。
“而那群蠢货，他们听到了圣主的真名，窥见了一丝创世的奥秘，神魂无法承受这至高的‘道’，所以才会崩溃自毁！这不是自杀，这是……‘闻道’之后的‘化道’！是他们永恒的荣幸！”
所有魔物，在听到这番解读之后，浑身剧震。
它们反复咀嚼着“陈空尘”这三个字，越是品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玄奥。
一时间，所有魔物，再次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朝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用神念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喊。
“恭送空尘圣主！”
“我等，誓死追随空尘圣主，开创……‘空尘’大世界！”
混沌湮灭核心舱室内。
陈空尘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很快就爬到了那条检修用的金属板上。
那颗让他魂牵梦绕的“樱红”萝卜种子，还静静地卡在线路缝隙里，仿佛在嘲笑他之前的无能为力。
“我看你这次还往哪跑。”
陈空尘嘀咕了一句，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他将“终焉之刃·弑神”的刀身横置，用那薄如蝉翼、却能分割存在的刀锋，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如同蛛网般复杂的线路之中。
这是一项比在原子上刻字还要精细的工作。
刀锋不能碰到那些破损的、正在泄露着“法则源流”的导管，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刀锋的力道要恰到好处，既要能将种子从卡住它的两根导线间撬动，又不能用力过猛，把它弹飞到下方的湮灭之湖里。
陈空尘屏住了呼吸，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此刻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
什么创世，什么审判，什么联合舰队，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把刀，一颗种子，和不到一毫米的操作空间。
刀尖，轻轻地抵住了种子圆润的侧面。
他能感觉到，从刀尖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阻力。
就是现在！
他手腕猛地一抖，用出了一招和他当初在田里用锄头尖剔除石头缝里顽固草根时，一模一样的巧劲。
“起！”
“啪”的一声轻响。
那颗“樱红”萝卜种子，被精准地从缝隙中弹了出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充满了希望的抛物线。
陈空尘的眼中，瞬间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光彩。
他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稳稳地将那颗小小的种子，接在了掌心。
成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烦躁和怒火。
他捧着那颗失而复得的种子，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无比纯粹的笑容。
那是一种丰收的喜悦，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是农人对于土地和种子最质朴的情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揣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还用手轻轻拍了拍，确保它安然无恙。
然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这个黑乎乎、臭烘烘的鬼地方，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任务完成，该撤了。
他收起弑神之刃，扛在肩上，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转身就准备往回爬。
他没有注意到。
就在刚才，在他用刀尖撬动种子的那一瞬间。
“终焉之刃·弑神”的刀尖，不可避免地，与一根破损导管中泄露出的、比发丝还细的“法则源流”，发生了万分之一秒的接触。
一股微乎其微，却精纯到极致的、代表着“毁灭与终结”的法则能量，顺着刀尖，传导到了那颗种子上。
紧接着，在种子被弹起，落入他手中的过程中，他因为喜悦而瞬间迸发出的、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情感波动，也同样笼罩了这颗种子。
毁灭与希望。
终结与新生。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出的至高概念，在一颗小小的萝卜种子里，达到了一个微妙而又诡异的平衡。
这颗限量版的“樱红”萝卜种子，在陈空尘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变成了一颗……独一无二的、无法被任何已知宇宙法则所定义的……“奇迹之种”。
它在陈空尘的口袋里，开始散发出一种只有它自己能感知的、极其微弱的、仿佛婴儿心跳般的律动。
当陈空尘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个洞口爬出来时，迎接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
“恭迎空尘圣主凯旋！”
“圣主神威，烛照万界！”
陈空尘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扛着刀愣在原地。
他看到，甲板上所有的魔物，都单膝跪地，眼中燃烧着他无法理解的火焰。
紫霄和冥骸长老站在最前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位刚刚开天辟地、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父神。
“呃……你们这是干嘛？都起来吧。”陈空尘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谢圣主！”
魔物们整齐划一地起身，但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紫霄上前一步，声音恭敬到了极点：“圣主，您已为新世界定下‘名’与‘法’，接下来，我等该当如何？请圣主示下！”
陈空尘眨了眨眼，有点没跟上她的思路。
什么名和法？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
种子找到了，下一步，自然是把它种下去。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冥狱号那冰冷、坚硬的金属甲板上。
他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发出了“梆梆”的声响。
不行，这都是铁疙瘩，没法种。
他皱起了眉头，开始在甲板上踱步，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得找点土……”他低声自言自语，“要肥沃的，松软的……最好再来点水……”
他的声音虽轻，但在场的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存在？
“土”？
“水”？
这两个字，落入紫霄的耳中，不亚于两道混沌神雷。
她的身体，因为一个骤然亮起的、无比宏大、无比疯狂的念头，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圣主最终的，也是最伟大的意图！
圣主之前所做的一切，立法，定名，净化，都只是……准备工作！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在这艘船上，或者随便哪个世界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他的野心，远比这要宏大亿万倍！
他要……
他要将这艘承载了他们，承载了“旧世界之终结”与“新世界之希望”的冥狱号本身……
改造成一片……可以耕种的“沃土”！
他要在这艘横渡无尽虚空的灭世战舰上，种下那颗“希望”的种子！让它在这艘船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最终，让这艘船，从一艘“船”，变成一片“大陆”！一座“世界”！一个活生生的、可以移动的、承载着全新法则的……“创世方舟”！
这才是真正的创世！
不是毁灭一个，再创造一个。而是在毁灭的残骸之上，直接培育出新生的花朵！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浪漫！何等伟大的创举！
“长老……”紫霄转向冥骸长老，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眼中却亮得吓人，“快！圣主需要‘土’和‘水’！这是圣主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融入新世界的唯一机会！”
冥骸长老的混沌雾气剧烈翻涌，他显然也被紫霄这个疯狂的猜想给震撼到了。
将冥狱号改造成一片大陆？
这……这简直……太符合圣主的风格了！
“可……我们去哪里找‘土’和‘水’？”一个魔将忍不住问道，“这里是虚空，我们……”
“愚蠢！”紫霄厉声打断了他，“圣主需要的是普通的土和水吗？他需要的，是能够承载‘奇迹之种’的‘概念之土’！是能够滋养‘新世界’的‘生命之源’！”
她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不远处那堆积如山的、已经彻底失去动静的联合舰队残骸。
“那是什么？”她伸手指去。
所有魔物的目光，都随之望了过去。
“那是……敌人的战舰……”
“不！”紫霄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金石交击，“那是‘山脉’的雏形！是‘矿物’的源头！将它们碾碎，熔炼，再以圣主定下的法则去重塑，那就是新世界最好的‘土壤’！”
她又指向了那些在自毁中消散的神魂所化的金色光点，以及那些被击毁的战舰中泄露出的、散发着生命气息的培养液。
“那又是什么？”
“那是……‘甘霖’！是‘河流’的！收集它们，净化它们，再以圣主的意志去引导，那就是滋养万物最好的‘源泉’！”
所有魔物，在这一刻，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
圣主不是在问他们有没有土和水！
圣主是在给他们指明一条道路！
用敌人的尸骸，化作新世界的沃土！
用敌人的鲜血，化作滋养新生的甘霖！
这，才是永夜殿的行事风格！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创世”之道！
“还愣着干什么？！”冥骸长老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他的混沌雾气第一次化作了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朝着那堆战舰残骸抓了过去，“为了圣主！为了‘空尘’大世界！动起来！”
“吼——！”
一瞬间，整艘冥狱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工厂。
无数魔物咆哮着，冲向了那片战舰坟场。
有的魔物张开巨口，将庞大的战舰碎片吞入腹中，用体内的魔火进行熔炼。
有的魔物展开力场，将那些金色的神魂光点和生命液体收集起来，汇聚成一颗颗巨大的、闪烁着光芒的水球。
枯骨将领指挥着无数低阶骷髅兵，像勤劳的工蚁，将一块块被初步处理过的金属块搬运到甲板上，按照某种玄奥的阵法堆砌起来。
而陈空尘，正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他只是想找点土而已，怎么这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拆起了废品？
他想了想，觉得这事可能跟自己说不清楚。他走到那个叫紫霄的、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女魔头面前，清了清嗓子，决定把自己的需求说得更明白一点。
“那个……我不是要这些铁疙瘩。”他指了指那些被搬上甲板的金属块，很认真地说道，“我就想要个……花盆。对，花盆。能装土的那种。你们有吗？”
紫霄正指挥着魔将们布置“世界地脉雏形大阵”，听到这话，身体一僵。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陈空尘那张写满了“我只要一个花盆”的认真的脸。
她的脑中，那部刚刚编写完成的、名为《空尘世界创世总纲》的鸿篇巨著，瞬间卡壳了。
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