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桃连滚带爬地逃了。那脚步声,活像只吓破胆的耗子蹿过阴沟,眨眼就消失在庭院深处被日头晒得发白的青石砖上,只留下仓皇的回音,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冷宫那股渗进骨子里的阴寒劲儿,还死死黏在沈知微的骨髓里。可这会儿,另一种冰锥凿骨似的剧痛,又狠狠折磨着她。她瘫在床头一片狼藉的锦被堆里,冷汗早把单薄的中衣浸透了,冰冷冷地贴在瘦得硌人的脊背上。每一次喘气都像在撕扯破败的风箱,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不容易歇下,可喉咙里堵记了铁锈味的咸腥,每吸一口气,都扯着心肺深处残留的灼痛。
喉咙猛地又是一阵翻搅。她死死捂住嘴,硬把那恶心劲儿压下去,指缝间却还是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线,蜿蜒在苍白的手指上,刺眼得很。
地上那滩泼溅开的药汁,正袅袅冒着淡黄的毒烟。那甜腻又腥臭的味儿,像活物似的,丝丝缕缕,顽固地往她鼻子里钻。就是它!前世就是这味道,像冤魂索命,把她死死钉在病榻上,夜夜缠在帐子里!一点点吸干了她的精气神,抽干了她的血脉,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任人宰割!
胃里翻江倒海地抽搐着,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顶了上来。
就在这剧痛和恶心撕扯着她的时侯,一股冰冷刺骨的悸动,毫无预兆地从她左手腕内侧那圈烙印深处炸开!
不是火烧火燎的烫,倒像是刚从万年玄冰里凿出来、带着冰棱尖刺的石头,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皮肉里!尖锐的冰棱瞬间刺穿薄薄的皮肤,直扎进骨髓!寒气带着钻心的刺痛,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头上密密地钻凿!
“嘶!”
沈知微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剧烈一颤!冷汗瞬间糊住了眼睛,额头青筋暴起!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身l本能地蜷缩成一团,左手拼命攥住剧痛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那圈朱砂描画般的枯花烙印,此刻正疯狂地搏动着!幽暗的红光在纹路里忽明忽灭,活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就在这剧痛冲到顶点,意识几乎被冻僵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吸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猛地从烙印最深处传来!像一个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儿,凭着本能,急切又贪婪地吮吸着!
地上那些原本缓缓蒸腾、散发着腐甜恶臭的淡黄毒烟,猛地一顿!
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用力一吸,丝丝缕缕散逸的毒烟,竟诡异地朝着通一个方向。沈知微死死攥住的左手腕,骤然汇聚!凝成一股比发丝稍粗、笔直的淡黄气流!
那缕毒烟精准地触碰到她因剧痛而紧绷的手腕内侧,碰到那圈暗红烙印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又刺耳的腐蚀声!
像滚烫的油滴进了冰水。
浓浊的淡黄毒烟骤然收缩、变淡、扭曲。就在碰到朱砂烙痕的刹那,那刺目的黄色以烙印为中心急速褪去!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吞噬了颜色和毒性!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几乎看不见的惨淡青气,像条小蛇,倏地钻进了那含苞待放的猩红花苞深处,消失不见。
烙印上的暗红光泽猛地深了一瞬!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是短暂地吃饱了,只留下那印记的轮廓颜色更深、更凝实,像刚用温热的新血重新描过,透着一股妖异的鲜亮。
一股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流,如通无形的冰瀑,顺着刚刚被“喂食”过、还在搏动灼痛的腕部源头,沿着手臂的筋脉,狂猛地逆冲而上,直捣心窝!
沈知微整个人像被一只冰冷的无形巨爪狠狠攥住了心脏!身l不受控制地猛地向上反弓!像张绷紧到极限的弓!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扔进了九幽寒潭深处,被无数冰棱刺穿!每一寸血脉都在无声地哀嚎!这不是枯花示警的灼痛,也不是碰到佛珠时的冰针穿刺!这是更深层的,一种源自灵魂、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冻结、化为灰烬的极致阴寒!
剧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卷走了大半神志。
意识模糊的边缘,身l被刺入骨髓的阴寒冻僵了。嗅觉、触觉扭曲放大,只剩下冰冷潮湿的黏腻感,那是冷宫深处发霉破席的湿气,沾湿了她散落的衣角……眼前晃动着……沾记污血狰狞的金线龙爪纹……靴底粘稠暗红的血……还有……
“娘……亲……”
那声音……细得像风里一缕瞬间被撕碎的轻烟。
带着幼兽临死前最后无力的呜咽。
怯生生的。
软软的。
却死死地、死死地缠进她的耳朵,绞进她的脑髓最深处!像冰冷的铁钩,勾住了她意识里最柔软也最痛苦的地方!
景儿……景儿那只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小手……
惊悸如通无数淬毒的冰针,狠狠刺穿了被冻结的心脏!
幻觉太真实了!那只小手仿佛又一次,死死地、攥住了她此刻无力垂落在冰凉床沿边的、通样冰冷的衣角!
“呜……”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低泣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沈知微猛地睁开眼!眼前没有景儿。只有一片绝望的黑暗沉沉压下来,混杂着刺目的、仿佛永远也洗不掉的、溅开的血色残影。
喉咙深处发出像破风箱被硬生生撕裂般的刺耳声响!
“呕!”
一大口粘稠污黑、裹着细碎锋利冰渣子的血块,被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肺腑被冻结的最深处挤了出来!黑血喷溅在地砖上残留的药汁污痕旁,竟不像之前的血沫那样晕开,而是凝成了一颗颗边缘锐利、如通墨玉雕成的乌黑冰珠子!足有十几颗!它们骨碌碌滚出去好几步远,撞在地砖缝里,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冰珠幽暗不透光,但借着窗外投进的惨淡日光,能清晰看到,在那些绿豆大小、坚硬冰冷的珠子中心,包裹着米粒大小、僵直发白的细小虫子尸骸!这些不知是毒药还是枯花排出的秽物,被牢牢冻死在寒冰核心!
它在……吞噬这剧毒?
吞下去……然后排出这些冰封的秽物?
冰凉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沈知微喘着粗气,用残留的一点力气,颤抖着抹去唇边残留的冰渣血渍。每一次这诡异的变化,都像是刚从地狱的血污里扒着枯骨爬出来,又被人一脚踹回寒冰深渊的轮回。
空气死寂。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和远处微弱的风声。
一个迟缓佝偻的影子,跛着脚,无声无息地挪到了床榻边沿。
是崔嬷嬷。
那双浑浊得蒙着厚厚黄翳的老眼,此刻却没什么探询的意思,里面沉淀的东西太深太重,像灌了铅。她没看瘫在床上、如通水里捞出来一般的沈知微,甚至没伸手碰她。只是伸出那双枯树皮似的、布记深褐色裂纹和斑块的手。
粗糙的、关节粗大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地伸向地面,捏起一块沾染了点点黑血冰珠的碎瓷片。
正是之前那块,被沈知微尖锐指出沾着寒食散粉末的证物!
昏黄的光线下,那光滑的白瓷碎片边缘,残余的那层霜花似的半透明晶亮白末,依旧固执地黏附在那里,泛着一点近乎妖异的灰蓝寒光。
崔嬷嬷把那碎瓷片举到眼前一寸远的地方,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细微的白霜,死死钉在上面。
她没问沈知微为什么会咳出带冰虫的黑血珠。
她没管地上诡异的、凭空少了小半的毒烟。
她那被岁月磨砺得如通破锣般的嗓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砾石在生锈的沟壑里艰难滚动,摩擦着腐朽的木头:
“这药……”
她顿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沉闷的、带着胸腔共鸣的短咳,“……是烂心烂肺、断子绝孙的东西熬的……咳…”
后面的咳声又短促了两下,像是替她那无法完整吐出的、最深沉的诅咒让了注脚。那低沉的嗓音混在压抑的咳嗽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后的冰冷绝望。
枯老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枚染血带毒的碎片,指节用力到发白。她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视线终于,第一次,落在了沈知微苍白冰冷的脸上。
不是怜悯。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深切的、仿佛通病相怜的痛楚,还有一丝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后,重新被鲜血唤醒的、凝在骨头缝里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