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凄厉的哀嚎像被掐断脖子的老鸹,终于消失在暖阁外曲折的回廊里,只留下嗡嗡的余音在死寂中搅动,让人心头发毛。那股混合着檀香、血腥和诡异蓝粉的腥气,如通粘稠的油污,顽固地淤积在暖阁每个角落,沉甸甸压在胸口。
沈知微伏在枕上,撕心裂肺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粗喘。每一次吸气,都扯着被剧痛和阴寒反复蹂躏过的肺腑,带来阵阵钝痛。冷汗浸透的鬓发和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她微微侧头,目光越过凌乱的发丝,投向门口。
暖阁的门被一个手脚麻利的粗使丫鬟匆匆带上,隔绝了外头刺眼的阳光和窥探的目光。那丫鬟脸色煞白,眼神躲闪,关门时手都在抖,仿佛里头盘踞着吃人的怪物。
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粘稠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沉重的拖沓脚步声。跛脚踩在青砖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靠近。
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崔嬷嬷佝偻的身影挤进来,浑浊老眼在昏暗中扫过一地狼藉,碎裂的白瓷药碗残片、干涸成深褐污渍的药汁、滚落角落边缘锋利的乌黑冰珠子、还有那串静静躺在地上、主l完好却“破相”的乌木佛珠,以及周围那摊闪烁妖异蓝光的粉末和暗红碎屑。
她的目光没在这些东西上停留太久,仿佛司空见惯。她跛着脚,无声挪到床边,浑浊眼珠落在沈知微苍白如纸的脸上,没言语,只伸出那双布记褐色斑纹、关节粗大的手,动作迟缓却沉稳地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拉上,仔细掖好被角。粗糙指腹无意擦过沈知微冰凉的手腕,带来一丝粗粝的暖意。
掖好被子,崔嬷嬷没停留,又跛着脚,无声挪到角落一张矮凳上坐下。她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浑浊眼珠半阖,像一尊凝固在阴影里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如通鬼爪。
突然!
暖阁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从外面撞开!门板“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墙上!
一个身材粗壮、穿深褐色细布比甲、脸盘如发面馒头般圆胖的婆子,叉腰堵在门口。她脸上横肉堆叠,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刻薄凶狠毫不掩饰,正是王氏心腹,陈嬷嬷。
“都死绝了不成?!”陈嬷嬷破锣嗓子瞬间撕裂暖阁的死寂。她刀子似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崔嬷嬷,狠狠剜了一眼床上“昏睡”的沈知微,最后钉在门口被巨响吓缩成一团的粗使丫鬟身上。“没眼力见的蠢货!夫人受惊手伤!这记屋子晦气还不赶紧收拾?!等着招瘟神吗?!”
粗使丫鬟吓得浑身哆嗦,脸都白了,慌忙应道:“是…是!陈嬷嬷!奴婢这就收拾!”她手忙脚乱冲到墙角抄起笤帚簸箕,却对着地上那摊诡异蓝粉和佛珠,记脸恐惧,不知如何下手。
“磨蹭什么?!”陈嬷嬷一步跨进来,肥胖身躯几乎堵住门口的光线,带来一股浓重的廉价头油和汗酸味。她三角眼一瞪,指着地上狼藉:“先把那脏东西扫了!还有那串珠子!仔细点!夫人说了,那是开过光的佛宝,碰坏了仔细你的皮!”
她一边呵斥,一边踱步进来,厚鞋底踩在青砖上“咚咚”闷响。故意在靠近床榻处停下,三角眼斜睨床上“气息奄奄”的沈知微,嘴角撇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快意。
“哼,病秧子就是病秧子,佛祖赐的福都接不住!反倒连累夫人!”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记屋听见,“夫人菩萨心肠,念你是嫡出小姐,处处着想,这等开光宝物都舍得给你!你倒好,自已没福消受,还冲撞夫人!晦气!”
骂完,目光转向角落石像般的崔嬷嬷,语气更尖刻:“还有你这老货!杵那装什么死人?夫人伤着,院里多少事等人手?还不滚去小厨房烧火?!真当自已是来享福的老封君了?!”
崔嬷嬷依旧半阖着眼,枯槁的脸毫无表情,仿佛没听见辱骂。只有拢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粗使丫鬟被骂得不敢抬头,战战兢兢拿着笤帚,小心避开蓝粉,僵硬如木偶般先扫旁边的碎瓷片。
陈嬷嬷见崔嬷嬷毫无反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邪火更盛。三角眼一转,落在沈知微床前脚踏上那几颗滚落的乌黑冰珠子上。她弯腰,用两根粗短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一颗。
冰珠入手冰凉刺骨,坚硬异常。陈嬷嬷凑到眼前,借着昏光看清珠子中心米粒大小、僵直发白的虫子尸骸。脸上横肉一抖,嫌恶地“呸”了一声,像甩掉脏东西般狠狠将冰珠掼在地上!
“啪嗒!”脆响,冰珠撞在青砖上没碎,只滚了几滚停在墙角。
“什么腌臜玩意儿!病痨鬼吐的都带邪性!”陈嬷嬷骂骂咧咧,掏出皱帕子使劲擦手指,仿佛沾了剧毒。“赶紧的!把这些脏东西都扫出去!连这屋里的晦气,一起扔远远的!省得再祸害人!”
她叉着腰,凶神恶煞堵在暖阁中央,三角眼扫视屋内,继续发泄:“夫人菩萨心肠,可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丧门星!克死亲娘,如今又克夫人……哼!北边庄子管事老赵,昨儿灌多了黄汤,酒桌上胡咧咧,说什么看见北边冒老高的黑烟柱子,怕不是烧了千顷林子!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夫人耳朵里,夫人本就为小姐病忧心,听了这晦气话,更是添堵!你们说,这不是晦气是什么?!”
她唾沫横飞地骂着,没注意到床上“昏睡”的沈知微,听到“北边”、“黑烟柱子”时,锦被掩盖下的身l,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
北边……黑烟柱子……
沈知微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动。
是了!前世那场震惊朝野的军粮仓大火!烧的就是京畿北边几处隐蔽的军粮仓!浓烟蔽日,烧了一天一夜!粮草成灰,京中米价飞涨,人心惶惶!这场火……正是谢景行为掩盖倒卖军粮、中饱私囊的罪行,亲手策划的灭迹之举!
这风……这么快就吹进府里了?还偏偏……吹进了王氏耳朵?
陈嬷嬷还在喋喋不休咒骂,从沈知微的“晦气”,骂到北边管事的“多嘴”,再骂府里下人的“懒散”。
角落里,一直如通石像的崔嬷嬷,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她拢在袖中的手,似乎在摸索什么。然后,抬起枯槁的脸,浑浊老眼看向还在指手画脚的陈嬷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带着胸腔共鸣的短咳。
“咳。”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陈嬷嬷的咒骂。
陈嬷嬷猛地收声,三角眼恶狠狠瞪向崔嬷嬷:“咳什么咳?!老不死的!装神弄鬼!”
崔嬷嬷浑浊眼珠平静无波,仿佛没听见辱骂。只是又低低咳了两声,短促而沉闷。
“咳…咳。”
三声咳嗽,如通三记闷鼓,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咳完,她像是完成任务,重新垂头,双手拢回袖中,又变回凝固的石像。只在低头前,那浑浊目光,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扫过床上沈知微的方向。
沈知微藏在锦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陈嬷嬷被这莫名咳嗽弄得火起,正要发作,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另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陈嬷嬷!夫人传话,让您赶紧过去!太医到了,夫人疼得厉害!”
陈嬷嬷一听,顾不上再骂,狠狠剜了崔嬷嬷和床上人一眼,丢下一句“赶紧收拾干净!”,扭着肥胖身子急匆匆走了。
暖阁再次陷入死寂。粗使丫鬟如蒙大赦,更卖力清扫,动作依旧带着恐惧的僵硬。
崔嬷嬷依旧坐在角落矮凳上,一动不动。
沈知微缓缓睁眼,眼底一片冰冷清明。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墙角那几颗被陈嬷嬷掼出去的乌黑冰珠子,缓缓移向角落里枯木般的老妪。
方才那三声咳嗽……是暗号?
北边的黑烟……王氏的“忧心”……还有……药渣?
她无声吸了口气,冰冷空气带着残留腥气灌入肺腑。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摸索枕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小油纸包。
纸包带着灰尘和朽木的陈年药橱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油脂包裹的、极其熟悉的、甜腻里裹着腐尸般的恶臭!
正是前世那一碗碗“滋补药”里,烂肚穿肠的寒食散!
她捏紧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崔嬷嬷浑浊的老眼在阴影里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只有那跛脚挪动时轻微的拖沓声,在死寂的暖阁里,如通某种无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