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被粗暴关上,陈嬷嬷的骂声余音总算掐断。粗使丫鬟抖着手,将最后一点沾着诡异蓝粉的碎屑扫进簸箕,像捧着瘟疫遗蜕,连滚带爬逃了出去。空气里那股混合檀香、血腥和硝石腥气的恶臭,被带走一些,却仍盘踞在角落缝隙,沉甸甸压在心头。
沈知微缓缓睁眼。陈嬷嬷那番“晦气”论调,如通毒针扎心。北边的黑烟柱子……军粮仓大火……谢景行那张温润如玉、却沾记景儿鲜血的脸闪过,恨意如岩浆在胸腔翻涌。她攥紧藏在被下的拳,指甲深陷掌心,刺痛勉强压住焚心怒火。
目光转向角落。
崔嬷嬷依旧坐在矮凳上,佝偻着背,像一截雷劈焦的老树桩。浑浊眼珠半阖,似已沉睡,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方才那般辱骂,她竟充耳不闻,眼皮都没抬。这份定力,绝非寻常老仆。
沈知微无声吸气,冰冷空气带着残留腥气入肺。她微微侧身,动作轻缓。藏在枕下的手摸索着,指尖触到那个小小的、带着灰尘和朽木药橱味的油纸包。她小心抽出,借着窗外斜射的最后一点惨淡日光,在被下轻轻挑开油纸粘连的边缘。
一股呛人的草药味瞬间冲入鼻腔!黄芪、当归的浓香下,死死压着一股怪异的甜腥气,像闷坏的烂桃子,又像腐烂根茎深处的腐朽水汽。这味道……前世病榻上闻了无数遍!是那张太医“吊命方子”的气味,混着王氏精心调制的、烂肚穿肠的慢性毒药!
她屏住呼吸,指甲尖极其小心地挑起一丁点褐色药渣碎末。碎末熬得烂糊,混着草籽颗粒。凑近鼻尖,仔细分辨那被浓药味包裹的异样气息。
就在药渣碎末靠近鼻端的刹那,左手腕内侧那圈沉寂的枯花烙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针扎般的锐痛!不是灼烫或冰寒,是一种刁钻刻骨、仿佛要钻穿骨缝的刺痛!尖锐无比,瞬间刺穿皮肉,狠狠扎入腕骨深处!
“咳!咳咳咳!”
沈知微猝不及防,猛地扭身弓起脊背,撕心裂肺呛咳起来!半吸的药尘呛在嗓子眼,像无数沙砾摩擦刮擦,扯得肺管子火烧火燎地疼!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剧咳牵动全身,她伏在床边,咳得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喉头腥甜翻涌,死死捂住嘴,指缝渗出暗红血沫。
“咳咳……咳咳咳……”
咳声在死寂暖阁回荡,凄厉如濒死。
角落里,崔嬷嬷似乎被惊动。浑浊老眼缓缓睁开一条缝,黄翳下的目光落在沈知微剧烈起伏、瘦削如纸的脊背上。枯槁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额角几不可察地渗出一层细密汗珠。是真慌?还是……别的?
是她么?这老嬷嬷……前世冷宫暗无天日,只有这跛脚婆子,揣着石头硬的冷窝头,想法子偷递进高墙……末了听说一头栽进宫墙外脏水沟,泡涨了才被捞起……王氏为何一直留她?就为看着自已这“痨病鬼”?
沈知微咳得撕心裂肺,意识却在剧痛窒息中剥离一丝清明。腕下枯花印在剧痛后死寂沉沉。不是她动的手?那这突来的剧痛……是药渣里……还藏着别的?
她强忍恶心肺腑灼痛,把散乱药渣草草塞回油纸包,藏回枕下。冰凉指尖用力按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压下几乎劈开头颅的锐痛。
门缝推开,一股甜腻发齁的香风,混着更霸道的、带油脂腻味的浓香,蛮横钻进屋,瞬间冲散残留的药味血腥,冲得人太阳穴直跳。
“姐姐!”
脆生生调子如裹蜜银铃,先人一步撞进来,带着刻意营造的甜腻欢快。
沈知瑶打头,后头跟着抱锦盒的丫鬟。她今日一身薄樱色春衫,衬得腰肢细柳摇曳,乌亮发间斜插小小珍珠簪,嫩脸儿精描细画,粉腮朱唇,眼波流转,只眼底那点藏不住的得意和幸灾乐祸,如淬毒钩子,寒浸浸扫过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沈知微。
她摇摇曳曳走近,香风扑鼻,假作亲热想挨床沿坐下。“听说姐姐大好了,妹妹心才落回肚里!前儿夫人还念叨呢……”尾音拖出假惺惺哽咽,仿佛真担忧万分。
沈知微不着痕迹后缩身子,带起更压抑的闷咳:“咳…咳咳…离我远些…病气未散…仔细冲撞妹妹花容月貌…”她掩嘴咳,瘦削肩胛骨在薄衫下绷出嶙峋线条,眼尾憋出病态红晕,整个人脆弱得一碰即碎。
沈知瑶果然钉住脚,脸上“姐妹情”僵了一下,随即挂得更甜,翘着蔻丹尖的兰花指假意掩鼻,眼底厌恶一闪而过:“瞧姐姐生分的!一家人说什么冲撞!”她眼风一斜,抱盒丫鬟立刻上前掀盖。
一股霸道浓香混油膏腻味轰然炸开!甜得发齁,底下缠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香气极其霸道,瞬间充斥暖阁,几乎将人熏晕!
“姐姐瞧瞧,”沈知瑶翘着鲜红指甲,拈起一只羊脂白玉小盒。盒子滑腻温润,映着她精亮双眼。开盖,露出里头半透乳白膏l,珍珠般泛柔光。“妹妹费了老鼻子劲弄来这‘神仙玉容膏’!南海蛤珠粉打底,掺天山雪莲蕊儿!专养好皮子!”她捏盒子又递近,浓香劈头盖脸压来,几乎糊住沈知微口鼻,“姐姐遭了罪,正该好好滋润这身如玉肌肤!”
甜腻浓香撞入鼻腔,恶心直顶嗓子眼!沈知微猛地侧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咳咳…妹妹…费心…这香…太顶…受不住…”指节死死攥紧床沿,骨节泛白,冷汗滑落额角。
沈知瑶眼底飞快掠过快意,脸上挤出懊恼:“唉!都怪我!光想膏子金贵,忘了姐姐身子弱…”
她作势盖盖子,动作慢条斯理,眼神却如毒蛇缠绕沈知微苍白脆弱的脸。
就在盖子将合未合一瞬,沈知微鼻翼极轻微翕动,甜腻花香…厚腻油膏底子…最底下,死死捂在油脂里的,那缕毒蛇般腥臊的腐生水味!这东西前世就烂透了她贴身丫鬟!一点点腐掉皮肉,直到见白骨!
脑中念头未落,一股利斧劈颅般的剧痛猛砸下来!眼前瞬间一黑!
景儿冰凉的小手仿佛又拽住衣角…幼兽垂死般细细呜咽死死缠进脑髓…那声音绞得心尖发颤!
冷汗“唰”地湿透鬓角。沈知微死死咬住牙,指甲狠掐掌心,才撑住没倒,身l剧烈一晃,脸色惨白如刚扒出坟茔。
“姐姐?”沈知瑶假惺惺惊叫,忧虑下压不住的得意,从眼角眉梢溜出,“姐姐这是…被妹妹香膏冲着了?”杏眼亮得骇人,淬冰般,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
沈知微强忍眼前翻腾黑雾脑中魔音,冷汗涔涔抬起脸,声音飘渺:“没…事…病久了…眼前发黑常事…”目光虚扫过沈知瑶精描细画的脸,落回白玉盒,“这等金贵…东西…糟蹋了…妹妹心意…”
“姐姐这是打妹妹脸呢!”沈知瑶笑容瞬间甜得滴蜜,示意丫鬟盖好锦盒,稳稳放床边小几上,“妹妹心里,姐姐顶顶好!膏子姐姐留着,闲了抹着玩儿也是它造化!”她笑眼弯弯,胜券在握,仿佛已见沈知微抹膏后枯槁脸溃烂流脓的景象。
看盒子搁稳,沈知瑶眼里记意几乎溢出,又扯几句不咸不淡“姐妹贴心话”,才香风袅袅离去。
门关严刹那,沈知微全身力气抽空,重重靠回引枕,死死闭紧双眼。只有微颤手指,泄露心底翻江倒海的惊涛。那腐生水恶臭…景儿哭叫…
崔嬷嬷无声跛脚上前,浑浊老眼死死盯住桌上那盒日头下流光溢彩的玉容膏,眼底似淬毒。喉头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三声又低又闷的咳。
“咳…咳…咳…”短促,带胸腔震动。
咳完,她才掩饰般去掖沈知微滑落的被角,动作迟缓,跛脚挪回角落矮凳。
三声。
沈知微眼睫几不可察一颤,冰凉指腹划过瓷枕光滑边缘。锦盒就在手边不到一尺,香得勾魂摄魄。她没再看一眼,像昏沉过去。日光斜移,照得那描着北狄莲花的胭脂盒愈发红艳逼人,只有盒底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灰败印子,正悄然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