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门在崔嬷嬷身后无声合拢,那跛脚佝偻的身影消失。空气里霸道浓烈的玉容膏香,似乎也被她带走些许,只留下淡淡令人作呕的余韵,顽固缠绕鼻尖。
沈知微靠在引枕上,闭着眼,胸腔里那颗心却在无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沉闷回响。她摊开藏在被下的手,掌心已被小小油纸包硌出深红印痕,边缘渗出一点深褐污渍。她将油纸包凑到鼻尖,再次嗅了嗅。
浓烈的黄芪当归味混杂甜腻腐臭,钻入鼻腔。这一次,腕间枯花烙印只极其微弱搏动一下,传递出一丝冰凉带着厌恶的排斥感,像沉睡凶兽被劣食气味打扰,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不是它。这药渣里的毒,引不起枯花强烈反应。那刚才……那阵几乎撕裂她的剧痛,究竟来自哪里?
她将油纸包藏回枕下,冰凉指尖无意识划过瓷枕光滑边缘。日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如鬼爪般的影子。时间在寂静中缓慢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再次传来熟悉的、跛脚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知微的心猛地提起又沉下。她调整呼吸,让脸色更显苍白疲惫,眼睫微颤,似刚从昏沉中挣扎醒来。
门被轻轻推开。崔嬷嬷跛脚挪进来,手里空空。浑浊老眼扫过床上的人,脸上依旧是枯井无波,只是额角那道深刻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
她默默走到床边,没言语,只伸出枯槁的手,将沈知微滑落的被角重新掖好。动作迟缓,带着刻入骨髓的疲惫。掖好被子,她没立刻离开,也没坐回矮凳,而是站在床边,浑浊眼珠定定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缓缓睁眼,眼底带着病弱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嬷嬷……回来了?”声音嘶哑,“那膏子……妹妹……可喜欢?”
崔嬷嬷喉头极其轻微地滚动一下,像吞咽着什么难言之物。她没回答,只极其缓慢地、轻微地,摇了摇头。
然后,抬起枯槁的手,用那根布记褐色斑纹、关节粗大的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极其清晰、极其缓慢地,点了三下。
点一下,停一息。
再点一下,又停一息。
最后一下,指尖重重落下,仿佛要将干枯手背戳穿。
点完了,浑浊老眼依旧看着沈知微,目光沉甸甸,像浸透冰水的铅块。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
三下。
不是咳嗽,是点指。
不是药渣婆子……是……倒药渣的地点?西角门?还是……
崔嬷嬷见沈知微眼底茫然似乎更深,枯槁脸上毫无变化,只极其缓慢转身,跛着脚,一步一挪,走向角落矮凳。背影佝偻得厉害,像背负无形重担。
就在她即将坐下的瞬间,似乎极其随意地,用那只点过手背的手,轻轻拂过自已半旧、洗得发白的深青色衣襟下摆。
动作自然如掸去不存在的灰尘。
但沈知微的目光,却如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崔嬷嬷那只枯瘦的手上!
就在那深青色衣襟的下摆边缘,极不起眼处,沾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辨的……暗红色粉末!
粉末细小,颜色暗沉,像干涸凝固的陈旧血迹,又似某种被碾碎的深色花泥。不细看,无从分辨。
崔嬷嬷似毫无所觉,已安稳坐回矮凳,拢起袖子垂下头,重变沉默石像。
沈知微呼吸骤然停滞!
暗红色粉末……西角门……倒药渣……
脑中如被闪电劈开!
是了!西角门!沈府最偏僻角门!平日只倒夜香、运泔水、倾药渣的粗使婆子才走!那地方常年弥漫腐烂菜叶、污物和药渣的恶臭!王氏和沈知瑶小厨房那些见不得光的药渣,必也倒在那里!
崔嬷嬷刚才……去了西角门?她看到了什么?那暗红色粉末……是什么留下的痕迹?药渣?还是……别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她猛地想起陈嬷嬷的咒骂“北边庄子管事老赵,灌多了黄汤,胡咧咧说看见北边冒老高黑烟柱子……这话传到夫人耳朵里……”
北边的黑烟柱子……军粮仓大火!
谢景行!是他!定是他派人烧的!为掩盖倒卖军粮的滔天罪!大火遮天蔽日,浓烟滚滚……烟灰……黑色的烟灰……
可崔嬷嬷衣襟上沾的,是暗红色粉末!
暗红色……像干涸的血……像……朱砂?
朱砂?
沈知微心跳骤然加速!一个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毒藤瞬间缠绕思绪!
不……不可能……谢景行行事何等缜密阴毒,怎会留此痕迹?可……若非如此,那暗红粉末是什么?为何出现在西角门?为何让崔嬷嬷如此隐晦警示?
她藏在被下的手死死攥紧被角,指节泛白。腕间枯花烙印沉寂,毫无反应。这谜团,枯花也给不了答案。
就在这时“砰!”
一声瓷器碎裂脆响,夹杂少女尖锐刺耳的尖叫,猛地从隔壁院落炸开!穿透墙壁,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惊恐!
“啊!我的脸!我的脸!滚开!都给我滚开!”
是沈知瑶!
紧接着,丫鬟惊慌哭喊劝阻声,桌椅翻倒碰撞声,乱成一团!
沈知微猛地坐直!动作牵扯虚弱肺腑,又是一阵剧咳,但她顾不上了!侧耳倾听,眼底冰冷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抑不住的快意点燃!
来了!
那盒掺了药渣的胭脂膏……发作了!
隔壁混乱如沸油锅,尖叫、哭喊、咒骂声不绝于耳。
“痒!好痒!痛!痛死我了!这该死的膏子!是那个贱人!一定是那个病痨鬼害我!啊!”沈知瑶声音尖利如鬼嚎,充记怨毒恐惧。
“小姐!小姐您别抓!不能抓啊!”丫鬟哭腔劝阻。
“滚!都滚!去请大夫!快去!我的脸!我的脸要是毁了,我要你们统统陪葬!”沈知瑶声音已带哭腔,是面临毁灭的绝望嘶吼。
暖阁内,沈知微缓缓靠回引枕,唇角极其缓慢勾起一个弧度。冰冷,刺骨,带着地狱归来的淬毒锋芒。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向角落里依旧如石像的崔嬷嬷。
崔嬷嬷浑浊老眼不知何时已睁开,正静静看向她。那双眼里,没有惊讶恐惧,只有深沉的、如古井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沈知微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口型清晰无比:
“桃夭。”
崔嬷嬷浑浊眼珠微动,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