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才逃虎口
DI
SANSHIJIU
ZHANG
CAI
TAO
HU
KOU
黎明前的潭水,冰寒刺骨。
循着勃兰嘉电筒消失的位置,胡宗南十余名手下相继扑了空。略作迟疑,彼此间无声打着手势,或深潜搜寻尸身,或四向游击巡视,或居中机动警戒,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光亮,一切在黑暗寂静之中有条不紊,显示着职业军人特有的默契和高效。
藏身柏树、居高临下的胡宗南,俯视着反光水面上一个个训练有素的黑点,暗生一种局面在握的畅快。迎祥观一路尸横遍野,叶新甫也失去踪迹,当得知杨虎城曾安排一千人在乾陵演习,胡宗南便亲自带队设下埋伏。眼见得手,胡宗南随之极目向对岸更远更深处眺望,以期避免漏网之鱼的存在。如果他具有鹰鸮一样的夜视力,也许能发现此刻与他堪堪隔水相望的,正是落单一人的珍妮。
珍妮明白,虽然不甚清楚追击者身份,勃兰嘉肯定又被缠上了。身边没有武器,李胖子、徐悲鸿显然不具有自卫的能力,自己因脚伤卧在隐秘处,便责二人速去寻王菊人,凑齐人手再想办法。
眼见水面上追击者们搜索面积越来越大,珍妮焦虑,忍不住轻轻锤了一下身前的地面。一拳下去,耳畔竟然传来如同铁锤敲击砧板的脆鸣声,珍妮一怔,方才意识到这振聋发聩的枪声来自身后的芦苇丛。
咻——
漆黑中一道浅黄色的光线笔直迅疾掠过,水面上应声腾起一团薄薄的血雾,一条人性黑影向后带飞出数米,激起一朵白色的浪花。
对于职业军人而言,慌乱是应当被克制的情感。一声悠长的呼哨,胡氏武装把身形压低进水线以下,以不发出水声的速度缓缓散开,向着冷枪的方向慢慢移动。
胡宗南眯缝起眼睛,紧张地扫描着对岸的影影绰绰。水面反光,呆在水里便是明晃晃的固定靶,然而一众手下已过湖面中线,超出步枪射程,自己无法提供更多火力支援。
咻——噗通——咻——噗通——
对岸的冷枪残忍而耐心,每每随着一两声枪响,水面便多一具漂浮的尸体。转换为猎物的胡氏武装渐渐失去了耐心,当头一人率先从怀里掏出信号枪,向着前方上空射出了红色的弹丸,其余幸存者纷纷影随。
血色的弹丸悠悠降落,光球照亮周遭十米的环境。不等胡氏武装锁定目标,放冷枪的猎人们早已决心收网。
摇曳的芦苇丛中突然间亮起数百具火把,火光摆荡下若隐若现的是,隆鼻深目、络腮胡子、白布缠头、黑洞洞的马枪枪口,以及,比枪口更加深沉幽暗的眼眸。
回逆!
胡氏武装肝胆俱裂,再顾不得禁声,漫无目的放着枪,散乱狼狈地背转身向西岸奋勇转进。
隔岸观火的胡宗南心底冰凉,对方先以间或的冷枪示弱,激起手下的对抗意识,待到骗至近前的伏击圈,败果已然注定,保存实力更为紧要。随即胡宗南将逃跑不便携带的步枪拆解,纵身自树上跃下,把对岸连珠枪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抛在身后。
别走!
喊声近在胡宗南后背,先前消失不见的勃兰嘉竟然暗中摸到了岸上。
不提防,潜伏的存孝斜刺里拦腰将勃兰嘉放倒,压在胯下,拳拳带风,拳拳到肉,二人以性命相搏在一处。
刚才真是惊险,杨将军电令下野,对部队的控制力旁落,警备旅被撤走,若非马家军助力,我等真被胡宗南堵个正着。王菊人道。
李胖子心有余悸地问道:马家军不是在青海吗传说他们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
‘西北三马’①1盘根错节、遥为呼应,陕甘宁青的回众向来不乏其追随。回教士兵蛮勇,不惟杨将军,日本人和北边也没少吃过苦头。②2王菊人道,诸马拥兵自重、鱼肉一方,南京数欲上下其手而不得。诸马素来忌惮中央行渗透之事,明处恭顺、暗里龃龉。杨将军安排,必要时祸水西引,借诸马之力,以制衡于胡宗南。
马家军暗中一击得手,便不久留,以免刺激过度,激起南京方面的恶意报复。满地只余队伍撤退留下的脚印,层层叠叠。
珍妮面露忧色,勃兰嘉迟迟没有现身。
远处,旭日破云,天亮了。
存孝与勃兰嘉互锁要害,两厢间竟成僵持,只得向胡宗南喝道,还不帮我!
呵呵,江河日下,力行社③3越发不济事了,还需要我插手胡宗南嘲讽道。
哼,你在徐州做的好买卖,可不怕我告诉校长知道!存孝没好气回道。
胡宗南面色一寒,缓缓走近前,不去分开二人,却突然以暗藏的步枪枪刺深深插进存孝的侧腰,用力之深,一时居然不能拔出。
存孝眼睛充血,怒视向胡宗南,后者拍拍双手,消失在黎明前的晦暗。
勃兰嘉心里恻然,然而自己脖颈上的枷锁愈发收缩,不禁问道:至于如此吗
风雨如晦,民用凋敝,官员贪墨,行伍畏葸,以暗配明,血荐轩辕……
听着存孝喃喃的低语,勃兰嘉的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对方拿定了同归于尽的死意,眼前已经飞舞着大大小小的星星。
死亡正在来临。而且对于二人来说,来得如此公平。
一辆福特牌军用四轮卡车正疾驰向东。
左臂以布带悬吊在胸前,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勃兰嘉语调平静地描述着西岸上的搏斗,波澜不惊,面色如常。诸人却听得心惊肉跳,珍妮不觉间将勃兰嘉右手攥握至指节发白。
勃兰嘉道:焦掌柜曾告诉我,那日听叶新甫说‘晴日出门不带伞,天降甘霖好耕田’。危急时刻,我依样学舌,利用对方一时迷惑才能挣脱。
看来,这叶新甫和力行社脱不了关系。珍妮接口道。
王菊人叹气道:外族欺我中华一盘散沙,无非肉食者鄙,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出此言
‘晴日出门不带伞,天降甘霖好耕田’,意指一个人名,此人姓戴名笠,字雨农,与胡宗南同列力行社十三太保①4。力行社名曰‘力行’,实则一手情报一手暗杀,行党内肃清、排除异己之特务统治。戴笠一贯深得上意,北洋张敬尧、民权同盟杨杏佛、抗日同盟军吉鸿昌,背后皆由其谋划。
珍妮眨眨眼睛道:这么说来,我们早就与力行社结下梁子了。贾芝彦、叶新甫应当都是力行社的爪牙,从暗语来看,毒杀一案背后多半是戴笠指使。而乾陵寻宝由力行社出面可以避人耳目,从迎祥观追到梁山,这一路看来是胡宗南负责。
徐悲鸿忍不住道:亡命之徒,视人如草芥,为掩盖行迹,连自己的同志也不放过。
其实,我感觉和我搏斗之人并非奸邪之徒。勃兰嘉道。
王菊人接口道:不错。这个国家的每寸角落都不乏燃烧着理想主义热血的青年,有些人弃医从文,有些人投笔从军。力行社本也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他们督察军纪、纠举贪墨、抗敌锄奸、抵御外辱,素为军阀、日寇所嫉恨,只不过他们信奉了马基雅维利,片面强调对于领袖的遵从,迷信神秘主义,行事不择手段,做了别人的屠刀而不自知。
不论如何,务必请杨将军小心提防。勃兰嘉提醒道。
王菊人点头称谢,道:不瞒诸位,适才得知杨将军昨日应酬受寒,缠绵病榻,业已搬回老宅调养。菊人自当为诸位另行安排食宿。
珍妮问道:拯人呢病好些没有
王菊人道:郎中说一时邪热入里,安心静养即可。
珍妮粲然一笑,心情转缓不少。②5
今日五月四号,进入地宫算起,不觉过去两日,诸位后续作何打算
徐悲鸿道:烦劳先生引领,鄙人还需面见杨将军。卷轴关系重大,实望将军鼎力襄助,离陕路程护得周全,防范宵小之乘隙。
李胖子面色尴尬,道:大肆宣传最好,足以让徐先生大名永留青史。
王菊人道:诸位放心,杨将军面前菊人自有掩饰。卷轴之谜,当恪守信诺。
勃兰嘉笑道:我将赴星洲③6履职,忝任比利时派驻副领事。星洲虽弹丸之地,不失为世外桃源,诸位若有闲暇,务必让我行个东道。
李胖子眼里放光,谄媚道:我就知道我这兄弟最长进,必须去必须去,大家同去同去。
俗务在身,请恕为告免。王菊人接口道。后日即有航班飞沪,自当为诸位安排。
悲鸿需赴桂林,有存画古籍在彼,未及妥善交托。
听闻星洲黄氏与先生颇有渊源,士绅乡望皆仰慕先生才情,竞相收藏。先生是否也能给我这等荣幸勃兰嘉笑吟吟道。
徐悲鸿回道:但有所请,必不敢辞。不知有何喜好
勃兰嘉捏捏珍妮的手,神情顽皮道:自然请先生画人像了,蒙娜丽莎那种……
珍妮面露羞赧,道:先生莫听他胡嚼舌根。若蒙赐画,也是别后的一份念想。
徐悲鸿郑重道:既如此,悲鸿必当专程登门,尽心完成画作。
珍妮笑意盈盈,然而千里宴席,终有尽时,诸人心头别意缱绻,一时无话。
小虎怯懦道:诸位先生,如果没事的话,小虎想回趟车行,有点惦记小龙的伤势……
珍妮轻叹口气,道:说起来,小龙也是因为我们无端遭受连累……
勃兰嘉温柔道:后日离陕,左右无事,那我们一同去探望一下好了。
谁料想,众人的一片善意,竟意外惹出一番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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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西北三马即民国时期西北军阀青海马步芳,宁夏马鸿逵,甘肃马鸿宾三人。近百年来,河州(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回族军人先后兴起,其武装力量逐渐发展壮大,曾经控制过宁夏、青海、绥远等省区及甘肃、新疆的一部分地方,影响整个西北政治局面,在我国近现代回族史上,占有重要位置。这些为首的人物都姓马,又都是河州(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西乡人。极盛之时,任过国民党时期的省主席(包括代理和割据自称者)的九人,军、师、旅、团级的将校军官及特、简、荐任文职官员的百人以上,一时有小湘乡之称。纷纭错综,一般不易辨析,于是有三马、五马、十马、诸马之名。
2②
杨虎城曾意图入甘肃,因多方掣肘而失败。日本人暗中挑拨回汉矛盾,意图建立所谓回族独立国家。1936年,红四主力2.18万人西征,意图打通新疆通道,几近全军覆没,革命遭遇重大挫折。
3③
力行社,最早由一些黄埔军校学生组成,强调拥护蒋介石以建立其在全国人心目中的至高权威和信仰中心为目标,自1932年正式成立;卢沟桥事变后,蓝衣社与中央俱乐部被纳入停战协定中,根据日方要求而被撤除。曾为国民党三大派系之首,其它两个是CC系和政学系。撤除后不少成员后续进入军统等机构。值得注意的是,蓝衣社是日伪方面称呼,南京方面从未以此自称,且与军统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承继关系。
4①
据查这十三人为:刘健群、贺衷寒、邓文仪、康泽、桂永清、酆悌、郑介民、曾扩情、梁干乔、肖赞育、滕杰、戴笠、胡宗南。
5②
据资料,南京催逼杨虎城出国甚急,幼子杨拯人罹患猩红热,因疏于照料于当年5月12日不幸夭折。六个月后,杨虎城急于回国参加抗战,被戴笠亲自指挥特务在香港实施抓捕,之后被长期软禁。1949年9月6日,杨虎城及子女三人被害于重庆歌乐山戴公祠内。
6③
新加坡共和国,旧称新嘉坡、星洲或星岛,别称为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