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世言从望嵩沟出来之后,觉得不是滋味。心想:陈歪嘴说得那么真切,能是假话?这‘天乙贵人’的命相不是轻易能碰到的。在元家一时睹气出来,可是没有见到这女子岂不白来一趟?他有点不太甘心。为了不失面子又能弄清情况,他把长信留下,交待长信在附近暗地里察访。并一再强调:这是大老爷要的人,一定要尽心。然后他自己又到别的豪绅大户人家,以修堤筹款为名,招摇撞骗去了。
长信在县衙当差多年,常在各乡村跑,附近村镇都有熟人。他能说会道,办事灵活,人缘不错,所以也结交一些朋友。他没费多大劲儿,不到一天工夫,就把元家与桃树沟张家母女的情况摸清楚了。回到县衙,因天气已晚,没去见刘师爷。他和几个当差的弟兄,凑到一起,弄了壶酒,就在衙门的值班房里,云天雾地的神聊起来。
可是他们只顾海喝胡吹的时候,没注意吴知县的公子遛进来听他们讲故事,以致惹下大麻烦。
吴知县有一子一女。女儿聪慧灵利,相貌俊美。儿子可能是酒后怀孕,有些憨傻缺心眼。这小子都二十岁出头的人了,个子还未长够高,比一般成人低一头。腿不够长可是脑袋特别大,比他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取名吴钦,但很少有人叫。当面叫他大公子、大少爷,背后都叫他‘大头’。他不爱读书写字,一读书就头痛,一掂笔杆子就手打颤。他有一身笨力气,专爱舞枪弄棒。吴知县把他关在书房里逼他读书。他急了,偷跑到登封少林寺去学武,半年后才被找回来。他到处找人比武,谁都不敢惹他,让他三分,叫他赢了拉倒。所以他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
大头儿不爱读书,却爱听说书、听故事。他的知识都是从这儿来的。一听就迷,一听就信。即使有人逗他说‘你妈叫老和尚背跑了’,他也会把玩笑当真,赶快跑回家,直到找到妈妈为止。这天晚上,他又混到当差的中间,听他们讲故事。
此时,长信正在讲一个笑话:
“……弹三弦的是个瞎子,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因为河南、山东一带闹灾荒,便闯到关东吉林省。白天在村子里说唱,晚上就住百姓家。这一天是一对小夫妻留他住宿。小两口心眼好,不让瞎子睡冷屋,也把他安顿在大通火炕上睡。这儿的火炕很大,用帐子一隔,可以睡三代人。瞎子看不见,就不用帐子隔了。小两口睡到半夜来了精神,要进行房事,又怕瞎子没睡着听见动静。丈夫就试探着问话,看他睡着了没有:
“大哥,你从河南来,那黄河的水深不深哪?”
“……”瞎子没有吭声。
“城里的棉花多钱一斤哪?”妻子又问。
“……”仍然没有动静。
妻子仍不放心,拿过簪子到瞎子的脚上扎了一下。瞎子忍痛缩脚也没敢吭气。等小两口放心大胆行事忘乎所以的时候,瞎子操起三弦弹唱起来:
“黄河水啊——深又深,
城里的棉花啊——三串钱一斤。
你们干啥事——我都不管哪——
你不该扎我的脚后根——。”
不等长信把拖腔唱完,众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吴钦呆呆地望着大家问:“笑什么?你们笑谁?”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提议:
“长信,再来一段,比这再荤点的。大公子还未听明白呢。”
长信道:“你来吧,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掏空了。”
“哪能掏空呢,你今天跟刘师爷出门,还能不沾点荤腥?”
“新鲜事倒是有,就是未够着开洋荤。”
“说说,说说,叫咱也长点见识。”众人起哄。
长信抿一口酒,又一本正经的开了篇:
“刘师爷这次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咱吴大老爷家,物色一个才貌双全的黄花大闺女……”
“给我家?”吴钦这回听明白了,是给自己找女孩子,忙问。
“别打岔,别打岔。接着说。”众人催长信往下讲。
“起初说的是元家小姐。我们到元家一问,人家根本就没有女儿。是刘师爷弄岔皮了。出了元家之后,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从外地来的母女俩。在窑前村东边桃树沟安家。都说这女孩子长得很俊,人称‘黑凤凰’。武艺非常了得!她在虎头山上打跑了劫路的强盗,救了元老先生一命。所以元老先生认她做了干女儿。……”
“怎么?一个小女孩能打败强盗?说得有点玄吧?”有人不相信提出了异议。
“这是真的。我是听元家的长工亲口对我说的。”
“是不是崔班头正缉捕的那伙强盗?作案几起了,狡猾着呢,到现在还未抓获。不信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本领,敢和强盗硬碰硬?”
“信不信由你。咱不抬杠。我估摸着这母女俩有点来头。说不定是白莲教的人。”
这时吴钦发话道:“我爹给我挑媳妇,当然要有本事的。”
有人逗他:“大少爷,那女孩武艺高强,你敢要她作媳妇?小心她打你屁股!”
“要给我做媳妇,我得先去看看。看不中我还不要呢。我就不相信还有比我武艺高的。”傻小子来了劲。
“别,别。大少爷!”长信赶紧解释:“大老爷并未说是给你找媳妇。大家是说着玩的,你可莫当真。”
“你不是说她厉害吗?我长这麽大,还未遇见过对手。明天我去和这个白脸教的比武。”
吴钦倔劲一上来,十头驴也拉不回来。他起身朝长信哼了一鼻子,竟自作准备去了。
“坏了,坏了。”长信急得直搓手:“这傻大头非闯祸不可。你们逗他干啥?大老爷知道了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顿时屋子里议论纷纷。着急的着急,看笑话的等着看笑话。这一夜暂且搁过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吴钦就提了一根栗木棍,来找长信带路,前去比武。长信既不敢得罪他,又不愿陪他去惹是非。他连哄代劝地推辞:
“大少爷,小的尚未交差。等禀报过大老爷之后,再去不迟。”
“不行,你骗我。”吴钦举起了木棍:“你去不去?不去我先打死你!”
“别,别别……”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傻事!长信只有说好话的份,哪儿敢违抗:“大少爷,您听我说,我当然肯替您大少爷办事啦。不过呢,我怕大老爷知道了,对你不好。你想,大老爷一生气,打你屁股板子,小的也心疼是不是?”
吴钦把大头一晃,神气道:“不怕!我爹爹得听我妈的,我妈听我的。走,现在就走。”
大头说的是事实。吴知县怕老婆是有名的。长信来软的硬的都不起作用,没了法子,只好跟去应付一下。他直后悔不该让这小子知道这事。也怪众人起哄逗他。真要惹出事来,都是我长信的罪过。他一路走一路想脱身之计。傻大头吴钦拿着棍子,象押解犯人似的盯着长信。一路拉拉扯扯,长信也没遛成,只好硬着头皮领至桃树沟。
桃树沟里本没有多少户人家,且都是些小户。吴钦见门就用棍子敲打,口里还直嚷嚷,闹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乡邻见势不妙,能躲就躲,能推则推。听说是找张家,赶紧指出目标,好让张妈给他们点眼色看。
张妈在家听见门口一阵大乱,忙出来看个究竟。见是一个衙役和一个大头少年在门口打门,便隔着柴门问话:
“当差老爷,有何公干?”
长信忙客气道:“没,没什么。是本县吴大老爷的公子要来串个门,拜访,啊,拜访。”
吴钦扒着柴门愣头愣脑地盯着张妈看,扭头问长信:
“是她?太老了。不说是白脸教吗?怎么是红脸?我不要她做媳妇。那我也要和她比武。”
张妈训斥道:“何方混账小子,在此胡说八道!比什么武?”
吴钦道:“我在少林寺学过艺,打遍天下无敌手。今天特来找你比武。”
张妈耐着性子说道:“我们妇道人家,不会武功,你请回吧。”
长信也赶紧就坡下驴:“大少爷,你看人家不会武功,这就算是你赢了。咱们回走吧。”
“不行!”吴钦气呼呼喊叫:“你不说打过强盗吗?怎不会武艺?我知道,这是看不起我。今天不比个高低,我就不回去。”说罢推开柴门就进去。长信往外拽,张妈往外推。傻大头拿出了他的绝招:往地下一躺——泡上了。
张妈一看,堂堂县太爷的公子,来势汹汹,此时却耍起了死狗。令人哭笑不得。对他深也不是,浅也不是。干绕他转圈没有办法。她对长信说道:
“这叫怎么说呢?你想法把他弄走哇。我们招谁了?惹谁了?平白无故到我们家来闹什么呢?”
长信忙上前劝慰:“大嫂,您别生气。吴大少爷有病,您别把这当回事……”
话未说完,吴钦在地下喊叫:“你才有病!我没病,不比武就是不起来。这个红脸教的不比,叫白脸教的来。”说罢,仍躺下。看来这手绝活经常用,且有效,所以到时候就拿出来了。
“什么红脸教、白脸教的!我们这里没有,你走吧。”
“不比武,看不起人,我就不起来。”
张妈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个火候不足的傻小子。仗着老子的势力蛮横惯了。不能戕茬硬来,只能顺毛捋。她示意长信好言相劝,哄走算了,免得众人在此看热闹。长信上前连拉代劝,吴钦就是不动窝。长信拉住吴钦的胳膊使劲的时候,吴钦猛然一起身推了一把,长信跌了个仰巴叉。吴钦哈哈一笑:“你也躺下吧。”仍旧躺下不起。
这里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凤翔和惠玉来到家门口。他们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进入院中。看见这阵势,凤翔把肚皮都气鼓了。他挺身而出,发话道:
“何方小子,敢在此撒野?给我滚出去!”
“怎么?你是白脸教的?”吴钦见有人和他对抗,一咕噜爬起来,盯着凤翔说道:“我是来比武相亲的,关你屁事!”
“这是啥地方?岂能容你胡闹!”凤翔掐腰质问。
“你不服气?好,有种的咱来比武。”
吴钦习惯于先比拳脚后比棍棒。他把棍棒往旁边一扔,就拉开架势要动手。
“比武就比武!“凤翔认为今天有必要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身而出。他今日穿的是长衫,不利于短打。他把前衣襟下摆拉起来,塞在腰里,拉开架子准备对抗。
张妈过来对凤翔小声说:“这小子有点不熟,你别和他较真。”
吴钦似乎听见了,嚷道:“怎么?看不起我?今天非比不可。我打遍天下无敌手。”
凤翔说:“比就比。不过咱们先比准头。你若比我本领高,就算你赢。你若输了,就快走人。”
凤翔说罢,在墙头上立了三块砖头,又弯腰拣了几个石子。自己退到院子另一侧。大头吴钦直愣着两眼,不知道对手想干什么。只见凤翔把手一扬,一个石子飞过去,就听‘叭’地一声,一块砖头落地。观看的众人齐声叫好。凤翔不慌不忙,背过身去,猛然一回身,叭地一声又一块砖头落地。人们还未来得及看清他怎么样出手,又是一声响,第三块砖头也倒下了。
“好!好——”人们鼓掌叫好。把长信和吴钦都看呆了。惠玉也感到非常得意。
凤翔对吴钦一伸手:“你请吧。”
“谁给你比这个。我师傅就没教过这个。咱们来对打。”吴钦说罢,也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动手就抢攻。凤翔只好应招。
长信知道劝阻也没有用,索性等一等再说。张妈久经战阵,并不把此当回事。只是惠玉替凤翔担心,立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
吴钦首先来个左弓步推窗望月,左手向上虚挡,右手准备掏心一击。此乃变招,如果对方上三路有防备,随时身体下蹲,就可来个扫趟腿,把对方撂翻。凤翔也不含糊,看到对手的短粗身材,就肯定他有一身笨力气,不能和他正面较劲,只能以巧取胜。所以他避实就虚。见大头正面打来,也不接招,只一闪身,转到侧面,伸手指向大头的胁下。吴钦见左侧受攻,挥臂就去挡。凤翔也是虚晃一招,手未触到对方立即就抽回去,一转身又闪到了大头的后方,顺势一脚踹下去。吴钦见人到了身后,急急忙忙扭头旋身,重心已是不稳。忽然腿弯上着了一脚,正是支撑身体重心的那条腿,不自主的弯了一下,好似马失前蹄,只得弯腰趴下。吴钦手刚着地,马上后脚弹起,象驴尥蹶子一样向凤翔蹬去。凤翔没有料到对手会有这一招反击,向侧面躲闪已是来不及移步,只得猛向后仰,来个后滚翻的跟头,躲开这一踢。看热闹的人不管当事人的心情如何,只管叫起好来。
二人在院子里斗了十几个回合,凤翔只是不给他正面接触。惹得吴钦性起,把两臂张开,弯腰低头,象牛抵角似的向凤翔冲来。凤翔一见这阵势,知道对方之所以敢把头给你,就一定有铁头的功夫,打几下头也无济于事。可是自己的身体却受不了他头撞击。因此,还是采取躲避战术,在院子里兜圈子,绕着槐树转。院落太小,腾挪不便,吴钦终于把凤翔堵到墙角,再不能躲。机会一来,吴钦便不顾一切低头撞来。凤翔被逼无奈,只好迎上去,两手一按大头,以跳木马的动作,纵身从吴钦身上跳过去。吴钦用力过猛不仅扑空,而且受对方向下压的力量,一头撞至墙壁上。吴钦捂住头气得哇哇直叫,爬起来抓过栗木棍就要和凤翔拼命。凤翔手头没有合适的兵器,就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头,随时准备出手。
事态眼看要闹大。此时看热闹的人,有胆小怕事的,赶快后退躲开了,有胆大的赶紧上前拉架劝阻。张妈拉住凤翔,不让他和这个傻大头争高下。长信也抓住了吴钦的木棍,不让他拼命。因为这场事是他长信引起的,闹出人命来,他长信是脱不掉干系的。所以他死活拉住吴钦不放手,并连连劝说:
“大少爷,比武你赢了。真的,你赢了。你追得他满院子跑,不敢还手,他已经败了。”
吴钦听这话顺耳,但还是生气道:“我来比武相亲,是找女的,关他屁事!”
惠玉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红了,发急道:“你找谁比武相亲?谁会给你比武相亲!”
大头吴钦见有女子接话茬,就走到惠玉跟前上下打量。问长信:
“是她吗?”
长信摇头道:“我不认识。咱们走吧。”
吴钦道:“回去给我妈说,就要这个给我做媳妇。”
惠玉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混账东西!”
吴钦毫不在乎说道:“怎么?你来比武?我在少林寺里学过艺,打遍天下无敌手。来吧。”
张妈和邻居都过来劝惠玉躲开,不必和这傻小子照面。长信拉着吴钦一个劲地哄他:“对,对。咱们吴大少爷打遍天下无敌手。今天比武已经赢了。大少爷,咱们快回家禀报老爷夫人,给你提亲。”
这几句话,本是长信的权宜之计,先解围脱身再说。没成想吴钦却当了真,留下了祸根。吴钦点头承许道:
“好,回家就给我妈说,拿花轿来抬。”他用棍子指着长信发狠道:“你还得给轿子带路,要是找不着地方,我用棍子打死你!”说完,又用眼睛寻找惠玉,被长信连拉代劝地拖走了。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散去。张妈非常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上次说是县太爷要给千金找陪读,大家怀疑是刘师爷图谋不轨。这次却来个大头公子硬要比武相亲。这里面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再说吴钦回到家后,立即找妈妈要娶媳妇。可是遍寻不见妈妈影子,急得嗷嗷直叫。后来有人告诉他:夫人到白马寺进香去了。他一听更急了:怎么?妈妈真的去找老和尚了?他立马闹着要去白马寺。
却说县太爷吴成的夫人李氏,精明能干,事事都有主意,处处都说了算。她对丈夫指手划脚,不仅家内一切听他摆弄,对外事也出谋划策暗地操纵。一切都要按自己的意图行事。在接受三从四德教育上,她只执行了一条:一切从子女。对于子女的娇惯,她是个特殊的典型。孩子说往东,她绝不说往西。孩子要打狗,她不会去撵鸡。特别是对女儿玉莲,那才叫百依百顺。自从发现儿子有点憨态之后,就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女儿身上。视女儿如掌上明珠。她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想找一个才貌双全的门婿入赘。世上哪儿有恁随心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把女儿拖到了十八岁,仍然待字闺中。李氏为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心中着急,不住地在佛像前许愿,也无结果。
其实,女儿比母亲更着急。只不过是不能在人前表白,只能在纸上用笔墨发泄。整天读读写写,涂涂改改。没有讨论的场合,没有述说的对象,益发无趣。眼下,春意盎然,玉莲却处处愁情。看见桃花飘落,叹身世愁绪倍增;看见石榴花的鲜红花苞,神情更加惆怅;望见明月怜自身的孤寂;望见燕子双飞,怨爹娘不理解女儿的心肠。她怨恨自己生在官宦人家,只能困守闺阁。不能象普通百姓人家女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间、在人前活动。她又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即使是个呆笨的男儿,都可以在世间闯荡,而当个机灵的女子却只能受人摆布。那愁、那怨、那气、那恨,都积于胸中不能消散。整日郁郁寡欢,身体愈来愈瘦。她曾作一首闺怨诗,可窥其心迹之一斑:
深锁香闺锦衾寒,
翻转欹枕难入眠。
杜鹃声惊蝴蝶梦,
春愁衣宽无人怜。
李夫人怕女儿病倒,经常开导令其宽心,总也无济于事。这天听说女儿想要出外踏青散心,便提议去白马寺进香。不管吴知县意见如何,竟自派大管家王头,套上轿车,带领女儿玉莲和侍女翠萍,一大早便出发上路了。
白马寺距偃师县城50里之遥。一漫平川大道,比起往少林寺去的十八盘山道来,道路好走多了。官家内眷出门,虽说不打官府旗号,也是前呼后拥,动静不小。玉莲是千金小姐,当然不能抛头露面,她只能坐在轿车的里面。想看野外的景致,可以掀开窗帘窥视。李夫人坐在轿车门口,用布帘挡住。娘儿俩一路聊天方便。李夫人随时掀帘就可以发号施令。丫环翠萍不得坐车内,她须需要往返传递信息,上传下达,前后招呼。走累了可以坐在外车辕上歇息一下腿脚。里车辕是车把式坐的地方。可是今天坐车的人不同寻常,须格外小心,不敢坐在车辕上掌鞭,始终在地上跑着招呼牲口。
一路上,除在大冢头经过一些弯曲坡路以外,大都是平坦官道。路途顺利,中午时分,便来到平乐镇。
李夫人传出话来:“在此歇息打尖。”
管家王头赶忙安排客栈,准备饭菜。
玉莲在翠萍的搀扶下,踩凳下了轿车。腿脚已有些麻木,不听使唤。慢走了几步,活动开筋骨,这才站稳。抬头看时,见门上方挂着大招牌‘安乐客栈’。两旁对联写的是:
笑脸迎来三江客
和气接待四海宾
母女二人随翠萍进了客栈。车马自有下人安排。王管家前来禀告:“回禀夫人、小姐:上房屋已被前来会文的秀才们住了,只有几间厢房空着。”
李夫人不悦道:“不会告诉店家给调换一下吗?”
玉莲忙拦住道:“只要干净,厢房也罢了。”
王管家忙答应一声:“是”。旋即又去安排。
洗涑已毕,店家端上饭菜。摆了两桌,这间屋内是小姐、夫人用餐,翠萍侍候。那边屋里是王头及下人们一桌。上菜的时候,玉莲小姐问跑堂的小二:
“哪里的秀才在此会文?”
店小二答:“洛阳和偃师的一些诗社,在白马寺后院的清凉台上赛诗。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玉莲一听有赛诗会,就坐不住了。整日在闺房里吟诗填词,无人切磋,不知自己的水平到底怎么样。常听人讲,洛阳出才子。今日碰巧赶上了,难得有个见世面的机会,怎肯错过?就催母亲快吃饭,好去白马寺看赛诗会。
李夫人道:“今天咱们是来进香。哪有不先敬神灵而先去看赛诗会的道理?”
玉莲道:“咱们先去大殿烧香,然后才去后院清凉台,佛祖怎会怪罪?”
李夫人又道:“一般都是前晌进庙烧香,现在天已过午,不如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进寺庙去。”
玉莲固执己见:“人常说:‘心诚则灵’。‘敬神有神在,不敬神不怪。’咱们诚心去朝拜,佛爷哪管你早晚呢。”
李夫人见女儿执意要去,知道拗不过她,便对翠萍说道:
“既如此,吩咐他们饭后立即备车。”
翠萍答应一声,撂下筷子便去传达。管家王头和车把式哪敢怠慢,胡乱扒拉几口饭,便忙拉牲口套车了。
这平乐镇距白马寺不远,只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李夫人向来办事干练周到。在寺门口下车之后,先在石马雕像前烧炷香,然后又打发人到前边十字路口烧一些金银纸钱。说这是买路钱,保佑归途平安。
进了寺庙,见四大天王两厢站立,威严无比。马上令翠萍取纸钱焚烧。每个天王像前敬上一柱香,祈求风调雨顺。来到当院,大铁香炉内烟雾缭绕,香火不断。母女二人将所带线香及各色供纸尽数拿出在此点燃。然后进入大雄宝殿顶礼膜拜。玉莲和母亲在木鱼和钟磬的响声伴随下,叩首祷告。玉莲听不清母亲说些什么,自己内心却虔诚地向如来佛祖祈求:早些遇见如意郎君。
当然,佛祖能否听到她内心的祷告,咱们凡人是不会知道。即使能听到,也不可能替天下那么多人去牵线搭桥当红娘。所以总是不见他开口,只是眯着慈善的眼睛看着下界。其神态似乎在告诉你:只要行善,必得善果。四大皆空,回头是岸。不要自寻烦恼。
祷告已毕,母女再次叩头后站起。此时王管家随着寺院主持和尚法净大师来见夫人、小姐。玉莲急于到后院清凉台看秀才们会文,不想和他们说那么多客套话。同时,她也不想按母亲的老规矩,挨个向十八罗汉及护法韦驮等神像一一上香行礼。她等不得了,她与法净大师打个招呼,竟独自往后院去了。李夫人怕女儿出差错,忙命翠萍跟随去了。
玉莲还是来迟了。此时,清凉台上的赛诗活动已经结束。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陆续下台。参加赛诗的各诗社秀才们,围着老学究先生看他写评语。有些人在收拾文房四宝,准备打道回府。玉莲见此情景,后悔万分。埋怨自己的命运如此乖舛!时时处处赶不上机会。好不容易有个见识世面的机会,竟又要错过了。她情急之中,一狠心,豁出去了:取出纸笔,写了一首诗谜。叫翠萍去贴在石柱上。她要碰碰运气,看一看老佛爷有没有灵验。
参与诗会的一些秀才们,余兴未尽,忽见一个女子贴出一首诗来,都好奇地围观上来。见那纸上写的是:
弃家舍业住山边,
好叫儿子去参禅。
伸手掏净泽中水,
酉时已到登巫山。
众秀才看后议论纷纷,不知何意。有的说是诗谜,有的说是佛家谶语。有一位秀才,看看诗意,又盯住小姐、丫环瞧瞧。犹豫再三,终于下决心试试。便提笔写了一首诗,墨迹未干便递了过去。翠萍接过了立即呈给小姐。玉莲看那纸上写得是:
五谷不分读书郎,
畏惧仕途隐洛阳。
懂事太少心忐忑,
朗诵诗词把亲访。
玉莲看罢诗句,满脸迷惘。又默念两遍,稍一斟酌,恍然大悟,脸忽然飞红。她抬眼看了看写诗的秀才,大喜过望。忙吩咐翠萍:
“请写诗的秀才到斋房用茶。”
玉莲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下了清凉台。别人不知何意,自己却羞得不行。翠萍奉命来请秀才,你道秀才是何人?正是元凤鸣。
欲知小姐亲事如何发展,且听下回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