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身世（三）
半夜,山庄万籁俱寂。
白如黛的房门悄然开了一条缝儿,一只蝴蝶率先飞出。
紧跟着,一颗脑袋自门后探出来,确认周遭无人,才放心地走出来。
白如黛依稀记得山庄里有机关密道,趁夜正好探一探,萧入云无事则罢了,若萧入云……
她不敢想。
不可能,萧入云鬼精鬼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想不开,来此自投罗网。
可是万一呢
他并不知道外祖母与义母的关系。
外人看来,姜太君只是刺史之母,是晋州地界上一个有些威望的安逸老太太。
而十六说过,郑刺史是天子忠臣。
站在萧入云的视角,谁会对手下的老母亲有所防备
白如黛的心提了起来,加快步伐。
早知如此,来晋州之前她就该将与外祖母的这层关系告知天子。
可话又说回来,外祖母拿她当心肝一样疼,这些年她能暗中调查兄长的死因,除了利用丞相之女的身份,也有姜氏族人的助力。
她怎能为了未发生之事,在天子面前说祖母的坏话
白如黛走捷径潜入花园。
义母从不对外宣称自己是姜氏后人,也从不人前展露祖传秘技,不许她与哥哥同姜氏扯上关系。
是以从未有人把义母的姓氏与曾经的大族联系到一起。
只是偶然间,义母会画些机关图纸,当成游戏给她和哥哥破解,权当锻炼脑子。
有些图纸类似迷宫,白如黛十分沉迷其中,久而久之,潜移默化。
她能识破那本《幽籥緅篪论》中暗含的密道,也多半得益于此。
日间黑蝶盘旋的地方站了个人影,貌似在等人。
白如黛心跳加速,避无可避,只得乖乖走过去,心虚地道：外祖母也出来赏月啊
姜太君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道：嗯,赏着呢。
话音落,她伸手,蝴蝶比白如黛还乖觉,自发飞进她掌心。
姜太君拎起一只竹笼,笑道：
暮夜蝶,军中所用,多少年没见过了,真是怀念。
乖乖,这蝴蝶用毒水喂养,你小孩子家家玩多了不好,祖母先帮你收下了。
白如黛见她有备而来,扑通就给她跪了。
姜太君：咋了
白如黛仰头看着她,萧入云是不是来过
姜太君面无表情,没见过,不知道,别瞎说。
外祖母……
你不相信我姜太君道,祖母在你眼中,便是这等不明事理的烦人老太太吗
纵使我恨萧氏,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兄长之死与现任天子不相干,又是你的夫君,我的孙女婿,为难他我有什么好处
虽然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白如黛半信半疑,但见老太太一脸正气,又感到些许惭愧,低声道：外祖母莫怪,许是我胡思乱想,误解了您。
姜太君：我还没问你呢,为何独自登门,没带着你的天子一起,怎么,怕我吃了他不成
白如黛道：我同他吵架了,他也不知道您是我外祖母。
原来如此,姜太君点头,知道你们还没恩爱到推心置腹的份上,我也就放心了,趁早与他散伙。
白如黛：……
你便是当他死了又能如何,听说他长得跟个花魁似得,睡过了咱也不吃亏,轻轻揭过,祖母为你寻个更好的。
姜太君一把拉起白如黛,回房睡觉,跟祖母一个被窝。
白如黛挣扎着回头,看姜太君站过的地方,我……
你喜欢他姜太君神情严肃。
啥白如黛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我没……
不喜欢就好,姜太君道,实话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断不能让你再跟着萧入云。
白如黛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不是说不与萧入云为难吗
姜太君深深看她一眼,看来她的傻黛黛什么都不知道,心中不禁暗骂天子品格低下。
路过石灯,她手悄然在某处按下,地底传来几不可闻的轻微响动。
这时,白如黛道：陛下不是外祖母以为的那种人,他……我……那什么,还没……越说声音越小。
姜太君惊异道：什么玩意儿你入宫这么久了,你俩居然没有行房
白如黛：陛下是位正人君子,平素与我食不连器,坐不连席,更不可能去青楼。
青楼她倒是天天去,但她敢说吗她不敢。
姜太君点点头,慈爱站在路口,你先回去等我,祖母在此吹会儿风。
白如黛：啊
乖,去吧。
姜太君淡定、慈祥、从容地目送了白如黛,等她身影甫一消失,立即转身冲回石灯,迅疾一拍,长舒一口气。
地底密室。
萧入云眼睁睁看着一面墙翻转,密密麻麻的箭孔对准了自己,呈万箭齐发之势。
他等了等,又等了等。
并没有箭射出来,那面墙诡异地转了回去。
萧入云：
4
次日,依旧没有天子的任何消息。
对于姜太君昨夜说过的话,白如黛未能全信,连带也不敢将委托之事说出来,唯恐火上浇油。
当务之急,是先确定萧入云的下落。
白如黛带着三十三拜别姜太君。
外祖母说过的话,黛黛会认真考虑,久不回天子身侧,恐生枝节,我先回去,改日带上陛下,再来看望外祖母。
她仔细观察姜太君的反应。
姜太君面色如常,说好,而后看向三十三。
白如黛道：小十三,给外祖母卖个萌。
三十三摆上自认为最可爱的笑容。
姜太君：……
在场众人：……
唯独白如黛对三十三竖起大拇指,做得好,真有礼貌。
三十三骄傲挺起胸膛。
姜太君道：瞳有异色,面部抽搐,这孩子可是脑子有疾可怜见的。
上回你写信来,求我说情,欲求朵‘一世花’给谁人治病,苍姐姐可给了
白如黛：……
说来话长,她：给了。还是外祖母见多识广,说话有分量,我日后在外行走,可是要狐假虎威了。
姜太君笑着白她一眼,就怕你面皮薄,不肯提我这个老婆子。
祖母说的哪里话,黛黛几时要过脸。
极是,脸要不要的有什么关系,别让自己受委屈才是正经。
祖孙二人有说有笑,姜太君亲自送白如黛到门口,看着她下山。
白如黛远去以后,姜太君才转身,笑容敛去,觑着林管家。
林管家心头一凛。
姜太君道：你哆嗦什么
管家面如土灰,仓皇伏地,一句话也不说出来。
丢人呐,姜太君道,跟了我半辈子,老了老了倒要栽跟头,你怎么比我还老糊涂
两名家丁上前来,架起林管家。
你是知道我脾气的,如实交代最好。
姜太君扔下这一句,再也不看林管家一眼,由小丫头们搀着回去了。
行至花园,她支开闲杂人等,独自进了假山洞口。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地底平旷,说是密室,实则密道纵横交通,没有一点光。
隔着五步远,单薄的人影靠在墙壁。
姜太君没有继续上前,黑暗中,只得一双雪光微亮的明眸,平淡朝她望过来。
姜太君：一日不见,陛下这就原形毕露了,见到长辈不知起身相迎一下吗
自高处跌下来,萧入云就没挪过地方,闻言稍作犹豫,没有言语。
姜太君以为他在挑衅自己,冷哼一声,昨日不杀你,是老身心情好,今日却不一定。
萧入云笑了笑,老太君不会杀我的。
有道理,姜太君道,你那兄长自到了晋州,上蹿下跳,活跃得不得了,比你还要可憎。
我原以为他成不了气候,但天子既然亲至,说明事态严重,我为何要在此时杀了你,替萧景和做嫁衣
这样吗萧入云身影歪了歪,调整了相对舒服的坐姿。
我没想那么多,只以为您是利用我试探您的管家,竟小看了老太君的心胸,真是该死。
姜太君：……
她面色不虞,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阴阳怪气。
顿了顿,你怎知我的管家有问题
若我连这点识人的浅显本事都没有,怎配称天子。
上了年纪之人,本该无欲无求,谁叫他家子孙不争气,他贪得无厌,频频通过秦家大姑娘与萧景和私通消息,出卖我儿。
我念他侍奉我多年,予他几分薄面,就不闹到台面上了,私下将他处置,陛下可有异议
几句话,便将老管家的行事与郑狄割席。
萧入云道：我信得过郑使君,您自便就是。
姜太君点头,再问：我杀鸡用你这把牛刀,你可有不服
萧入云：略有。
姜太君看着他,眼中逐渐有欣赏之意,道：
我就喜欢聪明坦诚的年轻人,陛下先前那个问题,老身可以回答。
萧入云手撑上墙壁,迟缓站起,请说。
姜太君道：多年前,我小女儿跟姓陆的到了京都,老身放心不下,便找到苍神医,请她看在与姜氏的交情,对我小女儿暗中照拂。
其时天子好战,百姓苦不堪言,听闻他征战途中偶遇一女子,为其美色所迷,带回宫中,封为淑妃。
淑妃生得极美,又无家世做靠山,旁人妒忌她恩宠隆盛,便大肆传言,说她是妖妃,却把那好色的天子摘得干干净净,何其不要脸。
那一年,素皇后与淑妃前后有孕,据传龙颜大悦,特派人去凤首山,请苍神医带领弟子进宫照顾素皇后与淑妃安产。
苍姐姐慈悲为怀,瞧不上杀伐成性的天子,自是不肯去,实在推托不过,便指了一名弟子代为入宫。
天子在外征战期间,素皇后先诞下一名死胎。她的手段你比我清楚,后宫也不过是她的掌中之物。
几碗催产药下去,淑妃继素皇后之后,生下一对男婴。
姜太君说到此处,有意顿了顿。
昏暗中,这年轻的天子始终目光平静。
他以身犯险,最想确认的便是自己的身世,如今知道了,却无动于衷。
姜太君一双慧眼这辈子看过太多,她知道世上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但也有这么一种人,经过大量刻意的练习,可以做到身心分离,只有一面,便可应对所有。
身体陷入痛苦的泥沼,心神永远冷静,永远客观,时刻如在弦之箭,精准地直指目的,永不为谁侧目。
这种冷漠薄情之人,黛黛决计玩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