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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八万春
时间之河如旧流淌,只是此时此刻,赫云缚羽与周春白仿若凝滞住的双蝶,在放慢的时空里,看清了彼此蝶翼下清晰的纹路,才知道相拥时感觉温暖的翅膀早就残破不堪,露出腐烂的疮口。
他只是凝视着她,喉中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心脏如高悬又急速坠落,心弦仿佛将要断裂。
为什么……
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
明明已经收拾好了细软,已经辞了官,已经置办好了山庄。
明日一早,霜未化时,他便能带着她和宝儿离开这里,隐居一生。
明明……就差一点点。
他颤抖着摇头:不是的……
他急切地想要否认,可赫云缚羽这四个字就如同藤蔓死死缠绕着他,将他锁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
他想说不是的。
当年不是我下令屠城,也不是我执意要灭周氏满门。
可他低头一看,双手真真切切沾满了鲜血——周春白兄长的头颅,是他亲手斩下的,她的亲人、朋友也都死在他的铁蹄下。
他不曾站出来阻拦那场屠杀,只是冷眼旁观,甚至是第一执行者。
因为她戴着铁面,他就没有认出她,亲自率领骑兵追杀她,逼她策马跃过深渊,一箭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当年,她隔着深渊回头望他的那一眼,便是他们之间难以填平的天堑。
这是无数鲜血枯骨堆积而成的阻隔,一辈子都不可能逾越。
后来,打扫残局时,他在她的闺房发现了她的画像,才意识到自己杀的人是谁,自己今日与谁成为死敌。
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恨,多么自私,为了强求她留下而欺骗隐瞒一切,来到她身边,尽自己的一切给她构造安稳快乐的梦境,其实是为了满足他自己内心的爱欲,以及无数午夜梦回的愧疚与后悔。
此时,他没有开口乞求她的原谅,只是凝视着她。
失去她的恐惧激发了他恶劣的本性,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低哑: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周春白笑了,笑得悲戚,泪花涌出来,润开脸上的鲜血。
她纵声大笑起来,仿佛疯魔。
温扶玉……她念着这个无数次缠绵于齿尖的名字,泪珠滚落后,神情平静而释然,我已为他哭过了。
我夫既死,哭悲恸怆。
情根早去,心定无移。
匕首寒光乍现,她将利刃刺入了他的心口,偏了一寸。
世子!离冰惊喝。
众人齐齐冲上去,想要拿住周春白。
赫云缚羽厉喝:退后!
他面色苍白,口中溢出鲜血,满目悲色望着她,眼泪滚落颊边。
你要走……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被她躲过了。
周春白缓缓站起身,退后两步,看着他:放我走。
不……不……他被阿莫衔扶着,竟想向她走近,你我结发,永不相离。
周春白掉转匕首,刀口向自己的脖颈,目光冷冷:那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赫云缚羽忽然笑了,悲戚地看着她。
她是多么冷静,刺入他心口的一刀,不偏不倚,要他重伤而不至于立死。
既是复仇的开端,也是为了她自己有机会从阿莫衔和离冰手下逃生。
她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因为她已将他的情意当做了可利用的武器。
多么冷静,多么果决的周春白。
他大口大口呕出鲜血,仍旧含糊说着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放她走……
周春白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缓步走出门去。
赫云缚羽意识到自己将要昏迷,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着她平安消失在视野中,才闭上了双眼。
——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凌知光午睡醒来时,苏罗星正念念有词,抄写他布置的课业。
他自己读的书卷还搁在膝头。窗外跳进来一只雀儿,落在他的书上,窝了一会儿,没找到吃的,又扑愣愣翅膀飞走了。
鸟雀擦着吕怀之的肩膀而过,飞入空中。
吕怀之隔窗看向凌知光——
连日的奔波使他病弱了许多,散发薄衣,清减地会叫人误以为他是哪家的病公子,而不是那血腥累累的凌督主。
凌知光纤长的指尖轻拂过纸页,恰如燕儿掠春水,叫碧波生涟漪。
吕怀之看见侍候读书凌知光的年轻平榷卫略红了脸,别过眼不去看他。那女孩子素来沉稳,竟也会露出此等姿态,可见凌知光祸害人的罪名是不错的。
吕怀之轻叹一声,进了屋内,拂手让平榷卫去休息,女孩儿正色行礼,便出门去了。
凌知光倦懒歪斜着身子,放下书卷:何事
东宫密信。吕怀之将东宫传出的密信送到凌知光手中。
凌知光扫了一眼,将密信递给他。
吕怀之看完,讶异:太子病了
烧掉,心里有数便可,面上权当不知此事。
为何
本督奉命专办缶县一案,押送金银回京,若还心系东宫,叫圣上如何想凌知光淡声道,平榷司督主是圣上的亲信,而不是太子的。
那便不管太子么吕怀之犹疑着,说,我看信上所说,太子的病来得凶险……
凌知光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声音幽幽:救他的人还没回来。若熬不过去,便是他的命数。
前世此时,太子也曾罹患重疾,是周春白日夜兼程找来了救命良药,又衣不解带照料了他整整三日,将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吕怀之明白了,又道:探子传来的最新消息,周姑娘已经抵达本地,就住在郊外竹屋。属下看她生活窘迫,是否要派人去帮忙
凌知光否决,淡声道:不急,本督自有打算。
胸口一阵闷气,他咳了几声。
吕怀之将温水递给他,低声道:督主,你不能不吃东西也不喝药吧忧思过重,这四个字说了好多次,读经书也清净不得么
苏罗星在一旁叹气:什么经啊书啊,高僧道士的诗文偈语,我倒是抄了不少,快要六根清净了。
他指了指厚厚一沓的纸张,道:瞧瞧,我的字写的是不是好多了
吕怀之评价:字如狗爬。
苏罗星抄起砚台砸过去,屋内一时间又是鸡飞狗跳。
凌知光揉了揉眉心,道:出去,我要睡会儿。
苏罗星抹了一把脸上的墨汁,转头道:不能睡了呀,就算是春困,也不至于一日睡七个时辰呀。
吕怀之上前道:出去走走吧驿站附近,早春之色别有风趣,督主出去看看
凌知光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见二人不容他睡觉,便道:我自己出去。
说罢,他便拂衣而去了。
——
他们停留的地方已临近宁州,若是夏日,两山环翠,再不过的盛景。早春二月,还有些许冷气,遥看山间青嫩,走近了才知道万物隐而未发。
凌知光披着灰色镶银边斗篷遮风,整个人远看瘦长直立,俊美无俦,没有一丝一毫的戾气,反倒如尘外仙,目光静静,不恋红尘。
周春白在郊野见到他时,只远远看着,怔了许久。
她从赫云缚羽手下逃脱后,撑着重伤的躯体躲进山里,用随身的金银交换了草药与水米,自己在山洞中处理包扎伤口。
她高热了三日不退,几度昏厥,最终还是硬撑了过来。
山里人不知她的底细,不敢收留她,但也偷偷送过食物与被褥,帮她熬过了这些日子。
身体好些后,为了躲避赫云缚羽派来寻找她的暗探,她只能沿东北方向前往宁州。
在这里,她有一座小竹屋,是先前兄长为她备下的,鲜有人知。
许久不住人,这里杂草丛生。她收拾了许久,暂时安居。
她不曾想到,今日去市集买米,会在归途中遇到凌知光。
他所在之处,是周春白回家的必经之途,她只能压低草帽帽檐,缓缓跟在他身后。
阳光从身后铺来,投射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周围是细碎的鸟鸣,四季常青的树被风拂过时会哗啦哗啦一阵,尘土偶尔在脚下翻滚,与光同舞。
周春白望着他的背影,偶尔自己的影子也会被他踩住。
往来行人或是闲适或是急促,没有人在意这一前一后的两人。
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他似是累了,歇在路边的茶棚。周春白瞅准了时机,快速从他身边掠过。
忽的,她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叫嚷。
小娘们儿,你别不识趣!
春白脚步微顿。
她转头望去,却见卖茶老翁的孙女正被一壮汉扯住手腕,老翁跪地求饶,那女孩子惊慌喊叫起来,茶棚中众人皆不言语。
壮汉酒气熏天的模样,喊道: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在这儿卖茶不如跟了大爷做娘子,保你不受风吹日晒啊……
他形容猥琐,摸着女孩儿的手笑起来,低头将肥腻的唇凑上女孩儿的脸颊。
嘭,有一位少女掀桌而起。
她冲上前去质问:光天化日之下,你当众强抢民女,眼里还有王法么!
周春白见到有人出头,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听见着句话,默默又转了回来。
说出这种话的人,往往未必靠谱。
果不其然,那壮汉横眉一竖:哪来儿的臭娘们儿,滚一边去!
他抬脚将少女踹飞出去。
周春白脚下一动,身影掠到少女身后,伸手扶住她的腰肢,随即将她护在身后。
少女惊魂未定,乍见周春白,眼中露出惊叹:兄台好身手!
为了隐藏身份,春白特地束胸着男装。她本就身形高挑、手臂肌肉紧实有力,乍一看确实辨不出男女。
哟,又来一个,怎么,都想英雄救美壮汉松开女孩,抄起地上的锄头,大爷今日就叫你看看——
他话未说完,周春白早就闪到身前,一拳挥在他鼻梁上。
壮汉脑子一嗡,鼻梁流血,双目聚成斗鸡眼,晕了过去。
周春白甩了甩手,看向卖茶祖孙,道:你二人现下去报官。
那老翁叹道:多谢少侠,只是这张屠是本地县丞的妻弟,动他不得啊。
少女怒道:县丞妻弟便能罔顾律法么
周春白目光扫到凌知光。
从始至终,他都一直坐着,一言不发,慢悠悠饮茶观景,对这边的纷闹置若罔闻,对她也视若无睹。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道:拿着此令前去。
凌知光终于看向她了。
只因她手里那枚令牌,是凌知光在缶县时为她置办的平榷卫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