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月桃
三月三过后,太后寿宴的筹办便越发紧张起来。
经过修缮的福德殿内,宫人早早将各个角落清扫布置,乐坊的乐师舞女也不知演了多少遍,只等着御前献艺,得个嘉奖。
春季鲜嫩的山珍较多,太后又好礼佛,更喜素食,御膳房熬了几个日夜,才研究出新式的菜肴。
大安各地的王公、世家大族、番邦各国使节陆续抵达京城。
一时间,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在这个时候,凌知光浩浩荡荡抄家的动作歇了。
十数名大臣联名上书,参平榷司残害无辜、行事不顾章法。天子果然为了安抚人心,给凌知光降了罪,打了十几鞭子,又罚禁足。
这段时间,周春白将兵部、户部的文书都查阅得差不多了,大致捋清了当年军饷被贪污的事情都有哪些人参与。唯独有一事还未查清,便是幽明道为何塌陷。
周侍郎,今日也休沐啊有同僚在街上遇到她,打了声招呼。
嗯。她微笑点头,接过了摊贩递来的桃花糖。
与同僚道了别,她一路向凌府走去。
天子在正门与后门都安排了几名金吾卫看守,周春白溜到后院的墙边,将装着桃花糖的包裹绳子咬在嘴里,双手攀上墙,一个使劲就攀了上去。
她坐在墙头,放眼一看,便瞧见了凌知光。
他坐在檐下,摆了一张小茶案,正就着春阳的光芒煮茶。
看得出来他病了,神容有些病白,长发没有束,只是松松用玉簪挽起,穿着舒适宽大的袍子,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玉颈。
他身边还摆了几枝桃花,开得正鲜艳,衬得他宛如山中仙。
周春白微微出神遥望他,忽见他抬头看她。
他唇边噙着笑:贵客打算一直在墙上坐着
周春白叼着一包糖,坐在墙头看着他发愣,像个小呆子。
她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下来,环顾四周,轻步走到他身边,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
怎么没人她问。
厨娘回家去了,管家出去置办东西。平榷司忙着太后寿诞的巡逻。他舀了一碗茶汤。
哦……那只有我陪你了周春白双肘抵在茶案上,微微倾身,双手捧着脸,笑盈盈看他,督主,我是不是很有义气
凌知光弯了弯唇,反手用勺柄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义气谈不上,蠢气倒是还有。这种时候还敢往本督这里跑。
周春白叹了一口气,将桃花糖推过去:六部都在忙碌太后寿宴,但陛下似乎怕我跟赫云缚羽当街斗殴,刻意给我休了几日假,让我不要掺和此事。
所以,你也是个孤零零没人陪的。
才不是!周春白反驳,今日沉戈还邀我去踏青。
那你怎么来这儿了凌知光抬眼问她。
周春白吹着微风,看着院中的桃花树,道:担心你没有人照顾,饿死了。
话说完,她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起来。
凌知光微微挑眉,无声地嘲笑她。
周春白干笑两声,道:忘了吃饭。
凌知光无奈摇头,道: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周春白微微惊讶,她还不知道凌督主会下厨。
她紧紧跟了上去。
你还病着,就不要动手了吧
凌知光不搭理她,自顾自挽起袖子,从水缸里捞起一条鱼,去鳞、剖腹、取内脏,处理的动作干脆利落。
烧火热锅,浇油,煎鱼,捣碎,入热汤,盖盖慢煮的时候又处理了一些蔬菜。
周春白静静望着他忙碌。
春阳暖暖洒进来,他的神情平和温润。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碗鱼汤面热气腾腾出锅了,面条筋道弹牙,鱼汤浓稠,鱼肉鲜嫩。
他还沿着锅边贴了几个饼子,浸满汤汁,一口咬下去,外壳酥脆,内馅软和,鲜香直冲天灵。
厨房的小木桌边,周春白捧着比她脸还大的面碗,埋头苦吃。
干完一大碗后,她无比满足地抬头,颇有点热泪盈眶:好——好——吃——
比起她的狼吞虎咽,凌知光慢条斯理喝着鱼汤,面色平静,微微上挑的眉梢却暴露了他隐隐的得意。
早知道你手艺这么好,五年前在东宫的时候,我就不会偷偷倒掉你给我做的药膳了!周春白吃饱喝足,脑子一糊涂,就说漏了嘴。
凌知光目光霎时一冷,愤怒瞪着她。
周春白连忙哄: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口福,糟蹋了凌督主的心意。
他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话:把锅碗洗了。
周春白将一切收拾妥当,洗净双手,又回到凌知光的小院子,发现他正在抄写什么。
她悄悄走过去看。
平榷司督主的字与他这个人表面的狠戾阴毒截然不同。
笔画端正,笔锋瘦削,温润秀气。
透过这些字,似乎能看见落笔者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管她,继续抄下去。
凌知光抄了许久,直到感觉身旁人的动静小下来,然后后背一重。
他停笔,侧首。
她靠着他的脊背睡着了。
凌知光微微弯唇,放下了笔,静静坐着。
春风拂桃花,天光浸人暖。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目光落在纸上的诗文上,心中一字一句缓缓默念着。
我有明珠一颗,久在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
阿莫衔硬着头皮将在凌府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赫云缚羽。
世子殿下沉默了许久,目光寸寸变冷。
阿莫衔大气不敢喘。
过了片刻,还是离冰进来解了围:世子,宫里传旨,崇安帝想见您。
赫云缚羽轻轻颔首,起身整理衣冠。
大安皇宫威严雄伟,赫云缚羽步伐沉稳,跟随宫人的指引,一路到了殿门外。
午后的天光有些刺眼,日头高悬,铺下大殿鲜明的阴影。
内侍唱过一声后,赫云缚羽缓步走入大殿。
殿内并无宫娥内侍,崇安帝坐于棋盘边,对面坐着一身赭红官服、俊俏端方的少年文臣。
天子落下一子,胜负已定。
周春白轻笑道:陛下,臣又输了。
赫云缚羽微微一顿,凝视着她。
你的棋艺,比起你姐姐,逊色不少啊。天子笑道,随后看向赫云缚羽,赫云世子来了。
赫云缚羽行草原礼,单手置于心口,微微俯身。
天子起身,周春白上前搀扶。
唉,不用。朕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天子拂开她,对二人道,今日天光正好,御花园的桃花开得好,世子,周卿,陪朕去瞧瞧。
是。
好。
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天子半步之后。
赫云缚羽一直在看周春白,而她只是直视前方。
周春白刚刚还在奇怪,为何天子忽然传召,让她进宫下棋。见到赫云缚羽后,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御花园僻静,桃花纷纷如粉雾,清流淙淙,鸟啼欢欢。
崇安帝择了一处亭子坐下,感慨一声:冬去春来,只望今岁天公怜悯万民,叫收成好些。
周春白道:天子福泽恩厚,海内太平。
崇安帝摆摆手:阿隐,这里又不是朝堂,那些吹捧的好话就不必说了。
说罢,他又看向赫云缚羽,问:世子,朕听闻你添了一个女儿,此次也带来了大安
赫云缚羽淡声道:是。
周侍郎见过么崇安帝转而问周春白。
她顿了顿,回答:那日在路边捡到一个迷路的孩子,带着玩了一日,后来才知道是世子的千金。
小女贪玩,多谢了周侍郎。赫云缚羽盯着她。
周春白扯出一个微笑:世子客气。千金远道而来大安,周某应尽待客之道。
崇安帝道:周卿此话说得是。此次世子千里迢迢来大安,为太后祝寿,可见赫云部之好意。
他望向周春白,兜了一大个圈子,终于说到了正题上:阿隐,往事已矣,如今赫云部与大安有意交好,使两方百姓通商往来,平安度日。你以为如何啊
周春白微微沉默。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
昌余关那场仗,伤了大安的百姓。周氏全族死尽,更是叫全天下文臣武将痛惜。
如今,朝廷想和赫云部重修旧好,想平息臣民对赫云部、对赫云缚羽的怨恨,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周春白出面。
如今,她是周家唯一的子嗣,如果她主动放下前仇,堵住其余人的嘴,就容易的多了。
毕竟,连满门战死的周家都愿意以大局为重,其余人还有什么脸面继续追究呢
天子拿两国百姓的和平做理由,将周春白架在高位。
或许……周春白刑部侍郎的位置,他当时痛快给了,也是为了今日筹谋。
周春白没有拒绝的机会。
她微微一笑,眉宇间带着神伤,生出一种牺牲的委屈来。
微臣惟愿天下安定,海晏河清。
好。天子的眉宇舒展开来,很满意她的屈服顺从,慈祥道,阿隐啊,你这个孩子吃了许多苦,以后若有什么要的,定要与朕说。
这是皇帝给她的安抚。
他接着道:太后寿宴上,朕想送她一枚玉牌,赫云世子,阿隐,你二人可愿意替朕跑一趟白鸿寺
这是要向天下宣告,周家遗孤周隐,与赫云部世子已经冰释前嫌。
微臣领旨。周春白话锋一转,陛下,只是臣听钦天监的人说,明后几日,兴许有大雨,山路泥泞。微臣刚到京城,世子更不熟悉,不如派个人同行引路
崇安帝问:你以为谁人合适
周春白想了想,轻笑一声,语气故作晚辈的撒娇:陛下,您知道的呀,阿隐也不认识什么人,只和凌督主稍稍熟悉。
崇安帝无奈笑了笑,挥挥手:好,看在阿隐的面子上,朕就姑且提前解了凌知光的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