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始慈悲
这是周春白第一次来白鸿寺。
她不喜欢拜神佛,认为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手里的刀来得实在,使人安心。
而历经重生,她在香炉前跪下,听着僧尼的念经声,对那宝相庄严的佛拜下,心中竟真感觉到些许平静。
她想起凌知光抄写的那些经文偈语,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因为吃了太多苦,才向神佛寻求片刻的释然与安宁呢
起身后,周春白、赫云缚羽与凌知光三人跟随僧者的引领,去接平安玉牌。
周春白望着匣中那枚温润的白玉牌,想起了前世凌知光为她求的那一枚。
她将玉牌交给随行的礼官保管,凌知光与赫云缚羽出去后,住持单独叫住了她。
施主,可要掷一签
白鸿寺的住持乃是佛法大师,便是太后想要请他解签也未必能得。
今日,他竟然主动叫住了周春白,要为她解签
周春白拿起签筒,却忽然问:大师,我该问什么
住持微微笑着:问心。
她顿了顿,缓缓摇动签筒,最终掉出了一支签。
她将那签拿起。
是上上签。
住持看了签文,道:施主心中所惑,佛言:渡人即是渡我,无情始见慈悲。
周春白将这两句话反复念了两遍,忽而一笑:大师,我还不明白。
施主郁郁不欢,困于己心,难行前路。住持道,不妨舍了前尘,着眼脚下。未来,自然会懂得。
周春白点点头,与住持告别后,转身出去。
也不知凌知光与赫云缚羽去了哪里,不见人影。
她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积了不少雨云,过一会儿兴许就要下雨。
今日来白鸿寺的香客还不少,她不想烦扰僧尼,便自行去寻找。
她绕了一圈,从一个扫地的小僧那里知道,赫云缚羽去寺外不远的桃林了。
她道了声谢,急匆匆赶过去。
——
拨开杂草灌木,周春白还没见到人影,却忽然听见讥笑声。
昏暗的天穹下,桃林中站着几个人,围绕着一个人。
中间那人伏在地上,蜷缩着身躯,声音痛苦。
药……求你,给我药……
而四周的人只纵声嘲笑着。
什么凌督主不过是一个奴隶也不如的东西!
瞧瞧,瞧瞧!嘬嘬嘬,狗东西,来,过来给爷的鞋子舔干净,就把药给你。
长得像个女人,也不知道滋味怎么样呢
咦,你多恶心啊,他可是阉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这些阉人,不知道被多少王公贵族玩过呢!不然你以为他年纪轻轻能爬这么高
呸!真是下贱,不愧是下贱女奴爬床生出来的贱种!
那个人是……是凌知光。
周春白瞳孔紧缩。
他费尽全力伸出手去抓一人的衣角,痛苦到浑身痉挛:求求你,给我药,给我——
吃药你先吃一把泥吧!
那人抓起一把污泥,扯住凌知光的头发,逼他抬起头,就要往他嘴里塞。
忽然,猛来一支箭矢,射穿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笑容还僵在脸上,倒地气绝。
四周的人瞬间惊慌警惕起来。
就连不远处一直坐着、视若无睹的赫云缚羽也站起了身。
谁!那几个人喝道。
又是两支袖箭,射穿了一人的眼睛、一人的耳朵。
周春白从桃树后走出,目光森冷,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小……赫云缚羽霎时一惊,周侍郎!
她根本没有去理会赫云缚羽的叫喊,身影鬼魅一样,手中匕首划过,又废了几个人的手脚筋。
一地哀嚎。
匕首回鞘,她快速俯身扶起了摔在地上的凌知光。
知光!怎么了她的声音急切忧虑。
凌知光鬓发凌乱,脸色苍白,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颗颗滚落,喉中发出痛苦的声音:好疼……母蛊靠近,蛊毒被催动……我好疼,我好疼……
她能看见他肌肤下游走的蛊虫。
周春白站起身,转头看向赫云缚羽,厉喝:把药给我!
赫云缚羽目光沉沉,淡声道:没有解药。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好了。只是疼而已。
只是疼而已周春白重复了这句话,难以置信看着他,走近了几步,你为何要如此!
他是赫云部的奴隶,我是世子,惩罚一个不听话的卑贱奴隶,不需要原因——
骤然,周春白抬手掌掴了他。
赫云缚羽的脸向一旁偏去,唇角甚至被打出了血。
世子!阿莫衔和离冰在一旁惊道,却不敢上前。
周春白冷冷盯着他:赫云世子,今日,你我才算彼此认识了。你这样视人命如草芥、薄情寡义之人,当真想与大安交好么
薄情寡义……赫云缚羽忽然一笑,目光悲凉,你现在就是这般看我
有无数人说过他无情无义,残忍非人。
可这个人唯独不能是周春白!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质问她:他有什么好!他只是一个卑贱肮脏的阉人,一个废物!你知道么他母亲只是赫云部的一个女奴,备受我母亲照顾,却用肮脏手段爬了我父亲的床,生下这个孽种!所有人都讨厌他,就连他的生母也不例外!
他情绪第一次如此激动:他生母因为嫉妒,下毒害死了我母亲!他是那个贱人的孩子,你叫我怎么原谅他!!!我凭什么不能教训他!
周春白骤然甩开他的手,厉喝:那又与我何干!
赫云缚羽微微一震,目光凄然看着她。
周春白冷声道:赫云缚羽,你来大安是为了两国和平,当着我的面羞辱我朝平榷司督主,我管你是什么原因,就是蔑视我朝!
赫云缚羽微微抬起下颌,似乎想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倒流回去。
他气得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你现在如此维护他是么他指着凌知光,他一直在欺骗你,求你的怜惜。人人厌恶的东西,为何你偏偏要护着!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欺骗啊赫云缚羽周春白不敢相信,被气笑了,我护着谁又与你何关
她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俯身扶起凌知光,冷眼看向他们:给我滚开!
赫云缚羽已经失去了冷静,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能走,你是我的!你怎么能跟他走——
周春白反手抽刀在他颊边划了一道血刃。
赫云缚羽双目微微失焦。
为了那个贱人,她对他动刀……
还疯么周春白冷冷问一句,随后扶着凌知光往山下走去,头也不回。
——
下雨了。
山腰有一座破庙,那是白鸿寺的前身。
因为年久失修,屋顶漏雨。
雨珠滴落在凌知光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有些迷惘。
他只记得周春白扶着他走出桃林,给他喂了她自己的血。
很神奇,那血似乎有万千力量,竟然让他体内的子蛊平静下来,不再疼了。
后来,他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躺在这间破庙里。
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天色真的晚了,四周光线昏暗。
凌知光起身,环顾四周,看见了靠坐在佛像下的周春白。
她好像昏睡过去。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走过去,跪在她身边,轻轻摇晃她。
她不回话,闭着眼,似乎很难受,还有些热。
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高热了。
如今外面下着大雨,山路泥泞难行,带她下山更危险。
凌知光迅速将干草铺在干爽处,又解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随后小心翼翼抱起周春白,把她放在衣服上,让她舒服地躺下。
做完这些后,他又找了一个干净点的瓦罐,用雨水清洗干净后,接了一些水,抽出袖中的手帕,沾了点水,折好后替周春白擦拭面颊。
她微微舒服了一点,恢复了一点神智。
她抓住了他的手。
凌知光微微一震。
周春白眼睛半睁着,嘴唇动了动:……还痛吗
他微微咬着牙,心中的屈辱与自卑在一瞬间化为滔天的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他紧紧揪着衣袖,心口不断抽痛,喉中死死压抑,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沙哑地低声说了一句:蠢货。
周春白迷迷糊糊,声音无奈:又骂我……
凌知光为她擦干净手,她也熟睡过去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他感觉她的体温恢复了正常,才微微放松身躯,坐到了一旁。
他曲着双腿,抱紧了双膝,静静盯着周春白。
山间的雨声好大。
仿佛天漏了一个洞,天河倒灌人间。
凌知光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一只离群的鸟,或是失去庇佑的兔。
他的耳边,还不断回荡着那些人话。
女奴用卑劣手段生下的孩子。
低贱,人人讨厌。
用下作的手段讨她的在意。
……
他们说的,都对。
凌知光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母亲厌恶他体弱多病,不能做草原的苍鹰。
父亲兄弟并不把他当做亲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抽他的鞭子,叫他跪下做上马垫脚的石头。
大巫师怜悯过他,却仍旧认为,被种下让人痛不欲生的蛊虫,被送去异国他乡做细作,都是他应该牺牲的。
还有宫里的那些人,他弱小时,人人可欺。他们对着他的脸露出贪婪的欲望,因为他宁死不从,便用非人的酷刑折磨他。
天子把他当忠心的狗,也常常为了安抚群臣,让他做完恶人后又惩罚他。
太子把他当棋子,看他的目光是藏不住的鄙夷。
所有人,怕他也好,不怕他也罢。
都讨厌他。
他喜怒无常,别扭拧巴,尖锐刻薄。
苏罗星因为救命之恩忠诚于他,吕怀之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亡弟的影子照顾他,平榷卫们只把他当做敬畏的督主。
没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只是喜欢他,喜欢凌知光。
凌知光……他又想起自己这个可笑的名字。
在赫云部,他没有名字,他们叫他阿奴小贱种小畜生。
被派来大安当细作的时候,大巫师让他自己给自己取一个汉人的名字。
那时,正是盛夏。他便以凌霄花为姓,知光二字为名,自己为自己取了第一个正式的姓名。
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
他也曾暗暗有过志向,对未来怀揣过期盼。
纵然身处泥泞,也渴慕自己如同烈日下的凌霄花一样,知天光,望云霄,上青天。
现在只觉得可笑。
前世今生,他都是一个很多余的人。
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可是若是如此,他很想问一问操弄命运的那个人。
为什么还要他重活一世
这样无意义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凌知光的问题得不到回答。
山风呼啸,大雨倾盆。
他望着安然入睡的周春白,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声音。
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