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低头仔细翻阅,并未发觉身后的奚竹正望向案上宣纸。
纸上之字,狂放不羁,透露着主人写时急迫心情。
奚竹看至“一刀封喉”时神情一变,接着开口:“我幼时学武,深知一刀封喉说得轻易,但实施起来颇有难度。
凶手首先须得下手果断。
”林玉忙着找人没抬头,“没错。
对于常人而言,杀人并不简单,再怎么也会有纠结时间。
我猜测凶手对这一家人恨意极深,否则动作不会如此干净利落。
”“不仅如此,技术还得好。
如此才能做到一刀下去,立马毙命。
”林玉眼睛一亮。
是了,她毕竟对武不甚感兴趣,连只鸡都没杀过,此前一直往情感方面想,却不料技术也是个突破点。
“杀手?”话刚毕,她又摇头否定:“我早先排除过了。
院中还发现到七寸有余不足八寸的脚印,杀手经验丰富,必会遮盖住所有痕迹,不可能独留脚印。
”奚竹应声开口:“那就是对人体很熟悉……大夫?抑或是屠户?”林玉有些惊讶,他与自己竟想到了一处去。
随即召来底下官兵,要求筛查脚位于七寸至八寸的大夫或屠户。
她心里明白,如此无异于大海捞针,且可供此案驱使的衙役本就不多。
究其原因,这也仅是一家平头百姓的事,没什么地位权贵,上面也不太重视。
倘若过几日还无进展,极有可能会被搁置。
世道如此。
因此林玉异常着急,想尽快找到线索。
说不清到底是为何,大概是这灭门惨案让她想起了自己,又或许是老妪的哭声哀入人心,让人闻之心碎。
在其位,谋其事。
林玉既做了这寺正,纵是别有所图,也须得不负此职。
她正想拿起文书继续寻找,外面一官兵慌忙冲进来,着急喊道:“大人,王婆出事了!”林玉怕贼人报复受害者家属,为保其安全,便让她暂时住进大理寺中。
这里会出什么事?难道真凶竟胆大到入大理寺内行凶?!林玉匆匆去往王婆住的地方,奚竹和孟源亦随其后。
甫一进门,就见一大夫姿态认真,在床边为王婆婆施针。
又见榻上老妪两鬓斑白,双眼紧闭,面上一片灰白,浑身笼罩着一股萎靡之色,如同随时在鬼门关外打转般。
林玉移开眼,不忍再看。
忽然,床上人呕了一声,而后自嘴边吐出一口黑血。
地板之上,红得发黑的黏稠血丝凝滞不动,恶心无比,在场之人纷纷讶异一声。
王婆仍未转醒,头偏向一边后就无意识地倒了下去,胸腔起伏弱得让人几乎看不出来。
“王婆她——”林玉走向前去问。
大夫收起银针,转过身后对林玉一揖,简述病情:“无碍,黑血已逼出,休养片刻后自会转醒。
”说罢,写了个方子交给林玉,嘱咐道:“按上面的方子煎服三日,即可消除余毒。
”林玉把方子递给手下衙役,让其按要求立马抓药。
她询问:“余毒?王婆中毒了?大夫可否告知是何毒?”面前的人抬起头来。
林玉这才发现这并不是大理寺的大夫。
这人要年轻得多,白玉发冠将头发全部束于头上,额前不见多余碎发,眉眼温润,眼神平和,谦谦公子模样。
“的确,观其症状加以诊治,是中了似寒毒。
此毒虽毒性不强,但中毒之人症与风寒极为相似,咳症难消,时热时冷,难以与之分辨。
一时不会殃及根本,但时间久了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似寒毒?那日王婆说他们三人都感风寒,服下药早早入睡。
当时林玉只道是春寒料峭,又适逢细雨,风寒频发尚在常理当中。
但现在一看,不是风寒,而是毒!一番计较后,林玉缓声开口:“大夫可知这毒是何时所中?”白袍青年想到似寒毒的发病特性,推算日期后道:“大约是在七八日以前。
”那时凶杀尚未发生。
那么真相雏形大致可成——凶手伺机为王家三人下毒,之后蹲守在侧,并寻求时机潜入并将其杀害。
“这毒神奇之处还有一点:不必口服,只需与之接触后闻到气味,便极有可能中毒。
我行医这么几年,也只见过两三次。
”而这老妪居然身中此毒,实为诡异。
林玉脑中飞快回忆之前场景,忽然想起什么,对他道:“还请大夫多留一会,我这有个方子,麻烦你帮忙看看。
”随后,她吩咐旁人,去把王婆之前治风寒的药方子拿过来。
前几日县衙的人将药渣拿去辨认了,而方子存于大理寺中。
听罢,大夫极为配合,点头说好。
等待的一片寂静中,奚竹吊儿郎当的声音骤然传来:“裴归云,你怎么落魄到来大理寺看诊了?”林玉表面不显,心中嘀咕:什么叫落魄到来大理寺,他自己不也在大理寺吗?不过,这两人认识?那青年看着也不像普通的大夫。
裴归云,便是那穿云纹白袍的大夫。
纵使面对这句有“侮辱”意味的反问,他脸上尚且平静,未见丝毫恼怒之色,从容道:“我来给严大人看诊,刚出门就听到这里有人晕倒了。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看到全程都在角落处的大理寺卿严行。
他摸着脖子,点头道:“没错,近日脖子酸痛无力,我便让小裴来帮忙看看。
”一时间,众人都欲向其行礼,严行挥手免了。
林玉低头,眼睛滴溜溜地转。
看来这裴大夫身份确是不一般。
不过,怎么感觉奚竹和他像是有过节呢?她没有感觉错。
奚竹本还想讽刺几句,不过这时衙役带着方子跑进来了。
裴归云扫了一眼便知,“这就是普通的治疗风寒的方子。
不过加了好几味安神药,让人夜里睡得更沉些。
”意料之中,之前的大夫也这样说。
林玉本以为发现中毒后,此方子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如今看来竟没有。
谢过裴归云后,林玉便打算回去继续翻看户籍文书,吩咐衙役等王婆醒了叫她。
严行先一步离开,走时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许以鼓励。
而奚竹挡在门前,朝裴归云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强烈不屑。
林玉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奚竹平日里游手好闲,但也不是这么幼稚的人。
道路两旁树木高大,郁郁葱葱。
回去的路上,孟源高深莫测地开口:“林兄,你可知刚才那人是谁?”林玉莫名,她又不是在上京长大的,“不知。
”“他是裴太医之子!就是经常出入宫中,医术高超的那个裴太医!”林玉对这位裴太医有所耳闻。
据说此人不仅医术精湛,可妙手回春,更是有一颗八面玲珑之心,极其受定安帝和各宫娘娘喜爱。
“作为他的儿子,裴归云年纪轻轻医术便出神入化,虽然这性子不似他爹,但也温润如玉,实属青年才俊。
”孟源像说书先生般,娓娓道来裴归云的身世。
奚竹打了一下孟源的头,反驳:“嘁,哪有这么好!我看不过是那些人传谣言,吹嘘而已!”孟源捂着被打的头,讪笑道:“当然当然,没有我哥好!”随后,他吐吐舌小声对林玉道:“我也不知道,我哥为何讨厌他。
”莫不是看别人太厉害而心生嫉妒?林玉心里很快否认这个念头。
回到书房,林玉继续翻阅文书。
房内并未关窗,窗外的绿色透进来。
充满生机的颜色映入眼帘,叫人沉醉其中,生出些活泼来。
翻到王瑞一家时,林玉的心思也因外头的阳光和葱绿活络起来。
“王瑞,其母王氏,其儿王闻。
一家三口先前居于楠县杏花村,定安元年,搬至上京城郊居住。
”林玉蓦地指向“杏花村”三字。
“有时会看到他去湖边的杏花树下坐着……”中年人敦厚带着惋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早先一笔带过的地方,在脑海中骤然浮现,连成一条线。
林玉忽地站起身。
她步履匆忙,叩响隔壁的门,只有奚竹一人在。
她拉着他,往大理寺外走去。
静月湖。
午时阳光明媚,洒在湖面泛起金光。
绿柳簌簌,倒映入水中。
金黄相间,如画似卷。
林玉与奚竹一到此地,便看到了那株杏树。
那是一颗长在枯井旁的老树,古朴厚重,枝条极尽伸展。
其上白花朵朵,花繁姿娇。
不过他们二人此刻并无观赏之意,来时林玉已告诉了奚竹杏花村的巧合。
其实她也不知来这有没有用,只是不肯放过一点线索。
两人来到树边,眼睛一寸寸扫描过去,企图发现这棵树的与众不同。
但是,即使仔细看过,灰褐纵裂的树干也只是宣示着,这,不过就是一颗最普通不过的树。
林玉想,王闻会来这里或只是思念家乡,睹物思情罢了。
就像她自己看着院子中的桃树般。
是她想错了吗?要走时,林玉抬眼瞥过奚竹腰际,一时顿住。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没有佩戴香囊吗?”奚竹奇怪地摇头,“我还以为是你戴的。
”话毕,两人蓦地对视一瞬,分别低下头寻找香味来源。
这股似有若无的微弱异香飘在鼻旁,让人不可忽视。
因为这不同于杏花的淡雅,而是一种清苦草药香气。
她还以为是奚竹戴的香囊,心想这人表面浪荡,内里竟喜欢这种气味。
会在哪里呢?林玉思索之时,腿上传来酸痛之感,她不由伸手摸向树干,以此减轻疲累。
灰褐皱裂的树干,触感粗糙。
林玉顿住。
除此之外,还有独属于粉状物的颗粒感。
林玉喜道:“奚大人——”话还未说完,那置于树干上的手便被一把打下。
奚竹脱口而出:“你怎么直接上手了?万一是那毒怎么办?裴归云不是说摸到就会中毒吗!”林玉微仰着头。
奚竹比她高一个多头,她得抬头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此人素来带着笑意的眼眸褪去玩世不恭,一丝慌张爬了上去。
玩笑的嘴角绷直,紧张的脸色与话音一同劈头盖脸向她袭来。
他还挺善良的。
林玉心中冒出这个念头。
愣了一下后,她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没事,只有这么一点,大不了再去找裴大夫。
”这是自认识以来,奚竹第一次见她笑。
原来那张严肃认真的脸也会笑啊。
他也才反应出这行为有点过激了,尴尬地转了转头,佯装无事发生。
“好,待会就让裴归云给你看看。
”“你闻闻是这个发出的味道吗?”奚竹上前闻了闻,肯定道:“是。
”看来就是这树干了。
林玉心下确定。
走时,奚竹制止了林玉想用手收集毒粉的动作,从黑袍上撕下一块布,小心地将那在树干中隐藏的灰褐色粉末包裹起来。
林玉在一旁静静等待,心中念头不断。
有钱还是好,不用心疼这一点布料。
她又不是傻子,经提醒后还坚持用手。
如此做,实在是因为——手中拮据,撕坏衣服还得去补。
回大理寺的路上,奚竹又恢复平日模样,玩笑道:“林大人怎么不感谢我?要不是我,你都中毒了。
”“多谢奚大人。
不过,我中毒了的话,就只剩你一个人查案了。
”林玉一本正经道:“到时候可不要喊累。
”斜阳暖照,两人的影子并排前行。